正文 第一章-6 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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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會是影響許越一輩子的人。
祖母出生於二十世紀初,是私塾先生的大女兒,下麵還有兩個弟弟。祖母的父親早年曾留學國外,至於是哪一國,由於年代久遠,國家變遷,加之祖母並不曾對許越提起過,故許越並不清楚,據說好像是法蘭西什麼的。
年老的祖母依然眼睛大大,皮膚白皙,身材高挑,可見年輕時必定是一個大美人。
以下的事都是許越聽本家一個六爺講的,不知聽了多少回,六爺講到動情處,每每落淚。溝壑縱橫的臉上,每一條皺紋仿佛就是曆史的車輪壓過的層層的車轍,滿布滄桑。
祖母不曾纏足,故嫁給祖父那天穿了寬寬長長的羅裙,蓮步輕移,唯恐露出大腳,進門之後,一直盤腿坐於炕上,任誰過來糾纏,她自巋然不動。
祖母生得漂亮,加之家境殷實,又識文斷字,雖是天足,求親之人依然有踏破門檻之勢。
祖母看上了一個英俊的軍官。年輕的軍官去時總是騎著高頭大馬,跟著兩個衛兵,氣宇軒昂,風度翩翩。
年輕軍官正是祖父,祖父是某黨的將領,當時顯赫得很。
遙想當年,祖母初見祖父,正是二八年華,情竇初開,或者是在庭院裏擦身而過,或者從閣樓上偷偷張望,或者僅僅是隔著珠簾凝視,……
每當這時,許越總會想起李易安的《點絳唇》——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無比浪漫!
然而,以後發生的事證明,祖父卻是祖母的災難——他不光留給她兩個孩子,還留給她半個多世紀的孤獨歲月和十幾年的躲躲藏藏的顛沛流離的生活。
起初當然是幸福的。
許家在當地是望族,在那個江北的馬踏湖邊,在那個深宅大院裏,年輕的祖母安靜地生活了幾個年頭。在那幾年裏,祖母和祖父聚少離多,但感情篤好,祖母每日裏淺笑盈盈,孝敬公婆,善待下人,空閑時讀書習字,日子如流水,從指尖慢慢滑過,成親一年後,祖母生下來一對龍鳳胎,一家人過得非常開心。
直到三年後,祖父欲將姨太太娶進門。那個姨太太,據說是祖父上級的女兒,雖然沒有祖母美麗,但她那新派的作風,再加之和祖父朝夕相處,騎馬打獵,又不計較名分肯下嫁,離家的祖父終於沒能獨善其身。
祖母沒有糾纏不休,隻道:“你問過爹娘,若二老應允,我自然從命。”
祖父欣欣然去問。
兜頭一盆冷水澆下來!
若娶姨太太,從此休進許家門!
其實,祖母料定公婆是不會答應的,幾年的相處,他們早已情同骨肉,祖父又是至孝之人,娶姨太太之事斷不會發生的。
但夫妻之間已生罅隙。祖父一怒之下跨馬而去,本來戎馬生涯就居無定所,從此更極少回家。
祖母不再是那個整日麵帶微笑,讀書習字的少奶奶,更多時候是沉默,沒有人知道她心裏在想什麼,很多時候,她靜靜地呆在閣樓上,誰也不理。
但是,不幸的事很快發生了。
一日,晚餐中有煎的鹹魚,到了夜裏,龍鳳胎中的女孩——許越的大姑姑開始腹瀉不止,急急請來了郎中,把了脈,煎了藥,一家人手忙腳亂的給大姑姑灌進去,但是無濟於事,天沒亮,大姑姑就已經沒了。得到消息的祖父趕進家門時,隻見到了守著女兒遺體,不吃不喝,烏發盡白的祖母。祖母一夜之間白了頭!祖父盛怒之下,提著槍就衝進了廚房,將廚子五花大綁,先是用馬鞭子抽,然後他要廚子抵命。但祖母攔住了,她說:“那是女兒的命,一家人都沒事,偏偏就隻有她!”
祖父舉著的槍停在了半空,他怒吼著叫廚子“滾”。
廚子被趕出了許家,他們都沒有注意到廚子臨出大門時,眼神中冒出的仇恨的火苗,火苗此時剛被點燃,以後會燒成熊熊烈焰。
那是一九三一年,祖母隻有二十五歲。
失去愛女的祖母仿佛徹悟了,她對祖父講:“姨太太的事爹娘那兒我去說,遂了你的願吧。”
許越後來想,也許祖母將大姑姑之死看作是自己自私的報應,因為自己的私心阻止丈夫娶姨太太,所以,上天就讓她經受喪女的剜心之痛。
但祖父卻說:“是老天懲罰我拋妻棄子。我哪裏還有臉娶什麼姨太太。”
據說,從此祖父就和新派小姐斷了,新派小姐起初大鬧,但見祖父已鐵了心,隻好作罷。祖父的上級雖然表麵上不說,但其實就此種下了禍根。
轉眼,到了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全麵爆發,在那年冬天,祖父被上級派往前線,在那個戰火紛飛的年代,從此杳無音信。
第二年春天,許越的父親出世。
祖母也曾寫過信,但在那個時代背景下,該寄往何處,又由誰來傳送?
祖母曾經所有對祖父的不滿或是埋怨,在翹首期盼中化成了思念,就如每天夜晚床頭的那盞孤燈,亮了又滅,滅了又亮,燒也燒不完。
這其間,許越的曾祖父母相繼去世,此後,祖母將田地賣掉大半,下人也辭了不少,一個人盡心竭力地撫養兩個孩子。
馬踏湖邊的野草綠了又黃,黃了又綠,一年一年,祖母咬著牙堅持。
終於堅持到了一九四五年,全國解放了。
這其間祖母經曆的磨難,外人是無法體會的。
但祖父沒有回來。
有傳說祖父早已陣亡,但祖母不信,她還在等待。
這時的祖母已經年近不惑,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就在孤獨與等待中消耗盡了。
但她等來的是一九四六年內戰的爆發和接下來的鬥地主、分田地。
祖母真正的苦難開始了。
雖然許家的田地大半賣掉了,但還是被劃為“地主”。房屋和田地分給了原來的佃戶,祖母除了幾間老屋和兩個正在成長的兒子,已經一無所有。
祖母曾經寫字的手拿起了農具,為了填飽肚子而不停地奔波勞作,還要戴上紙做的高帽子挨批鬥。
祖母還是咬著牙堅持,她始終認為祖父沒有死,他一定還會回來的。
風雨飄搖中又過了三年,祖父真的回來了。
在一九四九年的一個夏末秋初的夜晚,祖父潛回了家。
所謂的家已經麵目全非,當年貌美如花的妻子早已變作老婦,大兒已成年,未見過麵的二兒也已十一歲了。
一家人抱作一團,無聲地哭。
祖父是來接妻兒去台灣的。
祖母收拾行裝,準備連夜逃離。
但已經晚了。
雖然祖父小心謹慎,還是被人跟蹤了。
跟蹤者就是當年被祖父趕出許家的廚子,他的仇恨竟然隱藏了十幾年。
祖父被綁走了。
祖母被囚禁在家裏,門外有人把守,寸步不離。
兩天後,祖母成了寡婦。
祖母沒有流淚,她的眼淚早就在十多年的等待與盼望中,哭幹了。有的是後悔和內疚,假如當初同意祖父娶姨太太,假如祖父不回來接他們,一個人去台灣,但一切已經無法挽回。
祖母抱緊兩個兒子,現在他們真正的相依為命了。
以後的歲月,隻能用“熬”來形容了。
祖母熬過了遊街批鬥,熬過了六零年的饑荒年,熬過了文革十年的屈辱,在曆經夫妻失和、愛女早夭、中年喪夫的種種悲劇後,終於迎來了新社會,她仿佛又成了當年笑意盈盈的許家少奶奶,從容地生活,隻有滿頭的華發記載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往。
若不是六爺的講述,許越斷不會相信祖母竟然經曆了那麼多的苦難!
許越出生於上世紀的七十年代後期,那時的祖母已是古稀之年,她記憶中的祖母永遠溫暖地微笑,頭發永遠梳得一絲不亂,衣服永遠整潔如新。祖母和兩個兒媳相處融洽,對孫男弟女從不挑剔。尤其喜歡許越,許越因為生的黑,所以經常遭到周圍人的嘲笑,還被取了個外號“黑妮”。每當許越因為別人叫她黑妮而哭鼻子時,祖母總會攬過她,講:“黑怎麼了,黑是自然色(shai)兒,好看著哪。”
晚年的祖母眼睛明亮,身體壯實,隻是耳朵有點背,所以,她有時會眯縫著眼,臉側向一邊聽人講話,樣子竟透出幾分調皮。她經常從自己的房間門口探出頭,問許越:“越兒,幾點了?”神情像個單純的孩子。有時許越也會替祖母難過:也許她也寂寞吧,不能和大多數老人一樣和老伴吵架鬥嘴發脾氣,也不能兩人一起在夕陽裏散步。但祖母總是溫暖慈祥地微笑,好像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從不抱怨。
後來,祖母患了很嚴重的病,住院治療。
祖母患病期間,曾一度昏迷,但清醒之後,堅持自己吃飯喝水,自己穿衣洗漱如廁,即使疼痛難忍,也隻是對著兒子講:“兒啊,娘真是疼得忍不住了。”每當聽到這句話,許越知道老太太在咬著牙堅持,一如當年咬著牙堅持等祖父。
那時,許越正掙紮在和男友的分分合合中,加上祖母患病,所以臉上更加淒苦。
許越永遠忘不了祖母去世前一天晚上,祖母躺在病榻上,異常清醒,她握著許越的手,道:“孩子,凡事不要太放在心裏,該放手時就放手。沒有人能替你承受生活中遇到的一切,都得靠自己。”許越將臉深深地埋進祖母的手掌心裏,那溫暖的感覺還在,她淚流成河。
祖母在那一晚化身成哲人,為許越指點迷津。她用一輩子的經曆告訴許越,所有生活的賦予都要靠自己,無論悲喜,無論禍福。
祖母卒於一九九九年夏天,享年九十三歲,走時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