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一個黝黑的牧羊人趕著羊群走過來。
    年輕的牧羊人頭發直豎著，在冷風中竟然不見抖動，真是奇怪，頭發硬得似乎一萬年沒洗過似的。牧羊人幾乎每天都揚著鞭子，趕著羊從南而來，去尋找羊可以吃的草或是樹葉，一隻黑毛瘦狗搖著尾巴跟在後麵。那狗極度營養不良，比流浪狗差不多。許越經常將手裏吃剩下的東西扔給那狗。
    許越想，吃剩下的東西扔掉不如喂狗。
    不知道他是哪兒人。
    十二歲的許越放學後經常站在路邊看他和他的羊，雖然氣味不好聞，偶爾，還會有羊不自覺地拉一些黑黑的小屎球在路上。
    自由的牧羊人成了鄉間小路上的一道風景，搖搖晃晃地從秋天走到了冬日。
    這一天，牧羊人又走過來了。
    這一次，沒有羊群，隻有狗狗。
    “小姑娘，這隻狗送給你吧。”
    牧羊人說。
    許越往後退，她怕狗，家裏從沒養過。
    “我把羊賣了娶媳婦，媳婦不喜歡狗。”
    牧羊人說完，就轉身走了。
    許越不清楚，為什麼牧羊人會把狗送給她，或者他已把許越當成了朋友，或者他相信眼前這個小姑娘會把他的狗養得很好，或者什麼也不是，隻是沒人肯收留這隻狗，而他又不想丟棄它。
    許越轉身回家，自從五年前咪咪死後，她從沒養過任何一種小動物，今天也不想。
    仿佛受了唆使，那狗一直跟著許越往家走，遠遠的。
    許越進了院子，關緊柵欄門，然後洗手、吃飯、寫作業、睡覺。
    半夜，許越聽到了狗叫聲，朦朧中好像還有人的叫聲，但她很快睡著了。
    天亮後，許越聽到了沸沸揚揚的人聲。
    原來，夜裏村子裏遭了賊。很多人家失了財物。
    但許越家沒事。
    因為那隻狗。
    狗一直蹲在門口。
    地上還有幾滴血，是賊人的。
    村人說那是一隻狼狗。
    父親將狗領了進來，他並不知道狗是跟著他女兒回來的，他以為隻是一隻流浪狗，因為托了它的照看，所以決定好好養它。
    那狗一進家門就對著許越搖尾巴，像認識了幾輩子般的親熱。
    但許越離它遠遠的。
    後來狗有了名字——小鹿，弟弟說狗的腿長得瘦長，像一隻小鹿，那時弟弟經常在電視裏看到梅花鹿，夢想著能在家裏養上一隻。
    小鹿漸漸長成了一隻漂亮的狗，黑亮的毛在陽光下閃著光，大大的眼睛在黑夜裏像兩團火。它忠實地看著家，有陌生人進來，它總是大叫著撲上去，卻不曾咬到過人，它極度戀家，都不曾離家一步，因此，脖子上沒有被拴上鐵鏈子。
    但許越對它還是淡淡的。
    但不久，村子裏開始打狗了。
    因為鄰村有人被狗咬了之後得了病，死掉了。
    許越親眼看到鄰居家的小白狗被一個壯漢一腳踢到了圍牆上，像一隻破拖鞋一樣掉了下來，死了。
    一天，打狗隊進了許越家。
    那一天是星期天。
    一夥人拿著家夥氣勢洶洶地闖了進來。到院子裏之後，馬上有兩個人手持長木棍站在了門兩邊，其餘的人開始滿院子追著小鹿打。
    父母親束手無策，父親追著那個為首的人，一遍遍地講：“這隻狗不曾出去過，不會得病的。”
    沒人理會。
    小鹿的驚叫聲中，許越衝了過去，小鹿馬上躲到了她身後。
    她反過身，把小鹿抱到懷裏，仰著臉。道：
    “要打狗，先打我。”
    小鹿伏在她懷裏，任由她抱著，從未有過的安靜。
    一群人愣住了，沒想到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即如此膽大。
    他們收了手。
    為首的人臨走丟下一句話，讓許越膽戰心驚：
    “沒有狗能逃脫得了，等著吧。”
    一家人陷入了恐慌之中，幾乎不敢出門，接連幾天柵欄門緊閉，小鹿也被請進了西屋。
    到處都在打狗，連離了十幾裏路的外婆家都去不了。
    但接下來幾天，異常地平靜，打狗隊仿佛忘記了這條漏網之魚。
    一家人都大意了。
    那一天是村裏的趕集日，母親去給許越買帽子，天暖了，喜歡戴帽子的許越該換涼帽了，生活寬裕之後，母親不再委屈三女兒了。
    母親沒有鎖柵欄門，父親在屋裏忙活。
    打狗隊的人進了院子，等父親聞聲跑出來，小鹿早已倒在了血泊裏。
    母親要趁許越沒回來，將狗弄出去，父親搖搖頭：“讓她處理吧。”
    許越回家後，看到了死了的小鹿，旁邊是一個沾了血的鐵砧子。它的頭幾乎被鐵砧子砸得變了形，它的身體還有餘溫。
    許越蹲在漸漸變冷的小鹿身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悔死了：為什麼之前不對它好一點？
    父親安慰她：“虧了你，讓它多活了些日子。”聽了這話，她哭得更厲害了，她甚至將剛買的帽子遠遠地扔了出去。
    許越又將小鹿埋在了田埂上，她會寫字了，但什麼也沒寫，因為她知道，寫了又怎樣呢？從前埋咪咪的地方早已長滿了雜草，現在埋小鹿的地方，不久之後也會長滿雜草，一切的一切，統統都會化為烏有。
    這一次，弟弟沒有跟在後麵，那個九歲的孩子早已和鄰居家的孩子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