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雪兒在玄機老怪這待了半日，把玩了機甲人偶，也學著紮了個風箏，最後是吃了奶奶親手熬的雞絲粥，才跟著提著燈籠的無痕往回走。
    一路上，星河明滅，燭火閃爍。
    雪兒不知怎麼的，忽的頓住了腳步。
    “少爺？”跟在身後的無痕疑惑開口。
    “沒事。”雪兒搖頭，又才邁起步子走了前去。
    片刻的清醒就像寒冬的螢火，轉瞬即逝，又能有什麼用呢？
    主仆二人踏著星月往回走，無痕又侍候雪兒梳洗完，問了安，這才退下了。
    伴江城的臘月雖不太冷，但夜深了，還是能感覺得南方冬日應有的寒涼，可躺在絲被上的雪兒似乎覺察不到冷，就隻著著裏衣，握著方才從頭上取下的發簪，靜靜看著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內勁陡然自丹田起，遊走在四肢百骸，一周天，兩周天，雪兒還是未曾感到有何不妥，搖頭輕笑罷，又無奈的將發簪放於床頭，掀開絲被睡下閉上眼，他不由輕歎，這贏弱的身子，終究是抵不住他成人的心思折騰。
    一夜無夢。
    晨間無痕依舊準時出現，替雪兒束發，無傷沒來，應是去了玄機老怪的小院了。
    玄機老怪很喜歡無傷，因為他覺得無傷是一個用暗器的好材料，所以當下就跟雪兒要了他，讓他沒事就去小院裏，由他指點個一二。
    其實說是指點，也就是錦上添花，畢竟無傷與無痕都是出自聖櫻穀，又是無為子前輩的徒弟，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也幸好比起無痕，無傷是個武癡，在得到雪兒的允肯之後，有事沒事就往玄機老怪跟前湊，巴不得把玄機老怪的本事統統學過來。
    見無傷如此好學，雪兒自然也是樂得其成。
    而幽冥赫知曉這件事之後，略一思量，就問雪兒願不願意讓無痕沒事的時候跟著庚五，以護法隨侍的身份提前接觸一下幽冥宮下的坊市，好了解一下幽冥宮與坊市之間的運作和各類帳目清算，也順便認識一下各道上的人。
    畢竟長遠看來，幽冥赫早晚都會將這幽冥宮交到雪兒手裏，而無痕跟著雪兒，早些接觸這些，日後也好輔佐雪兒。
    幽冥赫想，也好在雪兒歸來時還小，準備這些都還不算晚，要放在別的名門望族，怕是還身在繈褓，此生都已被安排妥當。
    出生並不可選，但從某些方麵來看，上天還是有些公平的。
    得到了富足，便要在很多時候失去自主選擇的權利。
    而生而貧寒，就可以命由己造。
    但不是說就能一概而論就是了。
    雖然雪兒早已料想到了接風宴當天會很熱鬧，但真當他穿著玄機彤兒讓人特別縫製的紅緞錦衣走出房門的時候，還是被那映入眼簾的勝景驚到了。
    隻見自幽冥宮前山大門起，一路往裏，再往上，但凡是你目光能及之處，就必有用耀眼的紅綢紮成的各樣式的球花伴著同樣耀眼的紅燈籠妝點著，亭台樓閣，回廊小道，甚至連同花園裏的錦鯉池邊，都不外如是。
    雪兒駐足望了望，然後就收回視線抬起腳往玄機老怪的院子邊走，離正午的宴席正式開始還有幾個時辰，雪兒想了想，眼下這幽冥宮裏，大概就隻有爺爺的小院能得半天清淨了。
    而另一邊，玄機老怪似乎早就料到雪兒會來，早早的就在半躺在廊間的藤椅上等著了，所以這一見那抹紅色衣角，就趕緊起身往屋裏問了一句：“老婆子，乖孫過來了！早點好了沒有？”
    “好啦，好啦！不過就是這剛剛煮好的甜湯還有些燙。”奶奶在屋裏遙遙應道。
    “嗯，那老婆子等著啊，我這就來。”玄機老怪說完，就向雪兒招了招手，道：“雪兒快進來，你奶奶特地給你煮了你最喜歡的甜湯。”
    說完，玄機老怪就往屋裏去了。
    雪兒遙遙應了一聲，就帶著無痕往裏走，才剛進屋子，就見玄機老怪端著一個白瓷豁口大碗，裏麵裝著乳白色的羹湯，正冒著騰騰的熱氣。
    奶奶跟在玄機老怪身後，手裏端著個托盤，托盤裏擺著碗筷和木勺，見她一邊往矮桌上放，一邊招呼雪兒入座，道：“來來來，雪兒坐到奶奶身邊來。”
    奶奶說著話，就取了碗給雪兒盛了小半碗，道：“這甜湯雖然燙了些，但是還是要趁熱喝才好，因為趁熱呀，才能嚐出它原本的香甜滋味來。”
    “奶奶說得是。”雪兒淺笑著應了聲，就接過碗，白瓷匙碰白瓷碗，清脆聲中熱氣騰，片刻之後，半匙甜湯入口，熱滑香醇，從喉到腹都暖了起來，雪兒眯了眯眼，讚道：“好喝！”
    “好喝就好，雪兒喜歡就好呀！”奶奶笑得慈祥，然後又盛了幾碗出來，遞了一碗給玄機老怪，然後又招呼無痕入坐，道：“你這孩子也坐下吃吧，我去把蒸好的糯米糕端出來。”
    說罷，奶奶又回了廚房，但回來的時候卻是空著手，原來這糯米糕呀，被跟在奶奶身後的無傷端著，少年仍著和無痕一樣的衣，隻是那同樣清俊的臉上，沾了點點灰黑，想來，奶奶方才在後麵下廚，是他在生火。
    “來，快吃吧啊，這深秋的天呐，飯菜就是不經涼。”說著，奶奶又轉身取了幹淨的濕帕來，給無傷，道：“快擦擦臉，這都成小花貓了。”
    無傷點頭接過，依著奶奶的話擦了臉，而後才端起了碗。
    在江湖上，玄機老怪和奶奶都是威名在外的前輩，但此時，在他們身上，看不到絲毫上位者應有的架勢，甚至看起來還要比尋常的老者更為慈祥親和，他們原來，都意外平易近人。
    當然，這個平易近人，也許隻是對於他們眼中值得接近的人，可誰又不是呢？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都是願意接近值得親近的人。
    用完了早點，玄機老怪又去了後麵的屋子，搬弄著他那裝著各種千奇百怪的東西的鑄造鐵箱，無傷自然也在，隻見他乖巧的立在一旁，聽著玄機老怪說著他不懂，卻格外感興趣的鑄造兵器和冶煉暗器的技巧。
    雪兒沒有跟著進來，而是待奶奶收拾好碗筷之後，一同去了廊間，一老一少剛好坐進藤椅，就見無痕提著壺清茶過來，壺口青煙嫋嫋，應是剛沏的。
    “你去裏麵看看吧，我在這陪奶奶說說話。”雪兒看了看無痕。
    無痕正在斟茶，待砂壺輕輕落在矮桌上，他才躬身應了聲，“是。”
    雖說以前還在聖櫻穀的時候，無痕與無傷大多時候也沒有在一起，但眼下出了穀，他們分開的時候卻是更多了，不說別的，就說無傷待在這小院的時候，他們這對雙生子，就從未見過麵。
    但倒也不是說雪兒僅僅如此就覺不忍，事實上是他也說不清這種自心底隱隱生出酸澀的滋味是從何來，他隻是。。。他隻是，希望在眼下這種安逸的日子裏，所有人都能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而無痕相見的人，除了無傷，又還能有誰呢？
    “雪兒啊。”倒是奶奶見了這一幕，輕輕的歎了一聲。
    “奶奶。”雪兒從無痕消失的地方收回視線，對著奶奶輕輕笑了笑。
    “雪兒有什麼喜歡的東西嗎？”奶奶伸手越過矮桌，撫了撫雪兒的頭。
    雪兒抿了抿唇，正欲開口，又聽奶奶問道：“雪兒你說，這兩孩子喜歡的，又是什麼呢？”
    雪兒聞言思忖了瞬，然後抬眼看著奶奶，反問道：“那奶奶你呢？”
    “奶奶你喜歡什麼？”
    “奶奶？奶奶喜歡的東西可多啦！”奶奶收回手，坐回藤椅慢慢回憶著，她道：“從很久之前起，奶奶就喜歡釀酒，雪兒知道梨花釀吧？”
    “知道，因為娘也喜歡釀梨花釀。”雪兒點了點頭。
    “嗬嗬~那雪兒肯定不知道，彤兒釀酒的手藝，其實還是奶奶教會的。”奶奶笑著，很是幸福的模樣。
    “釀酒，品花，彈琵琶，這些其實都是奶奶出閣之前喜歡的。”奶奶又道：“因為奶奶喜歡，所以後來有了彤兒，就把這些又教給了她。”
    “那之後呢？出閣之後奶奶喜歡什麼？”雪兒看著奶奶問。
    “之後啊。”奶奶輕輕端起茶盞，一手拿起盞蓋，就見那青玉色的茶湯上，漂浮著幾朵伴著翠葉的小白花，盞蓋輕輕刮過盞沿，奶奶淺淺抿了一口，慢慢咽下，才又接著道：“之後。。。”
    奶奶的話頭剛起，就被打斷。
    “娘~”往外看去，就見玄機彤兒帶著蝶柒走來，主仆二人一前一後，手裏都捧著錦盒。
    想來也是，今日這般日子，錦盒裏應當是玄機彤兒為千機才老怪二人準備的禮物。
    “彤兒來了，快過來。”奶奶起身招了招手。
    雪兒也站起身來，吟著淺笑，水唇輕啟，輕喚了一聲：“娘。”
    玄機彤兒點了點頭，然後帶著蝶柒進屋把錦盒放下，才又回到廊間，抱起雪兒坐回藤椅，見蝶柒也扶奶奶坐下，才開口道：“娘，娘與爹爹在這住得可還習慣？”
    “習慣習慣，娘啊，隻要每天能見著我的乖孫子，住哪都能習慣。”奶奶笑著撫了撫雪兒的頭。
    雪兒微闔著眼，唇角掛著淺笑，一臉乖順。
    “是女兒讓您和爹爹費心了。”玄機彤兒輕歎一聲，然後抱著雪兒的手又緊了緊。
    奶奶聽聞卻是收回手，搖了搖頭，才看著玄機彤兒道：“過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何況今天是雪兒的接風宴。”現世安穩，一家團圓，所謂幸福，莫過於此啊！
    當年得知雪兒被帶走的消息，老倆口傷心了好一陣子，特別是玄機老怪，開始兩年甚至都不肯再正眼瞧一眼女婿，幽冥赫曾經為此，可是傷透了腦筋。
    不過也都還好，雪兒不在，起碼還有玄機彤兒在中間，翁婿間的隔閡終是隨著時日漸漸縮小，而眼下雪兒回來了，所有的心結自然就不解自開了。
    “是啊，今天是雪兒的接風宴。”玄機彤兒笑了笑，然後輕歎一聲，道：“為了這一天，女兒可是準備了很久呢。”
    “謝謝娘親。”雪兒眯著眼，將頭靠在玄機彤兒的肩頭，水唇揚起令人愉悅的弧度。
    “是娘親要謝謝雪兒才是。”玄機彤兒拍了拍雪兒的背，謝謝雪兒。。。。。謝謝你平安歸來。
    奶奶見狀，也起身將母女二人圈入懷裏，歎了一聲，道：“都是好孩子啊。”
    “也謝謝奶奶。”雪兒又道，謝謝奶奶無微不至的疼愛。
    如此，祖孫三人相伴坐於廊間，不時交頭低語，偶有歡笑聲落入屋裏，傳入玄機老怪耳中，霎時，那平日裏嚴肅刻板得如同枯木般的麵容上，綻放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就像是快要幹涸的老樹，被那突如其來的雨露滲透，周身的淩厲，都卸下不少。
    無傷依舊專注的研究著玄機老怪方才教予他的暗器，一雙清亮的眼眨也不眨。
    而無痕則靜默在矮桌旁，那雙同樣清亮黝黑的眼，亦是一眨不眨的看著那幾乎與他自己一模一樣少年郎。
    此時，無傷喜歡的是什麼呢？大概是手裏那令他著迷的暗器吧！
    那此時，無痕喜歡的又是什麼呢？大概就是眼裏那為暗器著迷的少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