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恪——”
    身後傳來少儀的呼聲，雲微眼前的景象急速變換，身下有一股無名的力量在拉扯著他。天旋地轉下，他昏昏沉沉地看不清任何事物，隻能感覺到正在下墜的身體如一枚石子被人從手中彈出。
    耳邊瞬間安靜下來，他在這一刻仿佛陷入了天地混沌的初始，塵與霧交雜間，萬物滄桑不見顏色。他像是誤入秘境的一粒塵埃，遠離了滾滾塵囂，獨自在這異域飛速下落，直到鼻翼邊散出點點熱度，他才突然驚醒，又聽到了周圍的聲音，陌生的空間已經變成了少儀溫暖的胸膛。
    “少……”
    他在喜出望外中迎來了少儀的吻，一股濃鬱的氣息就此被渡入口中。身下的拉力並未減弱，兩人相擁著從半空中墜入弱水。
    入水的一刹那，一道耀眼的金芒自少儀體內而出，逐漸擴散開來，將兩人包裹其中，如盾牌一般抵禦著弱水的攻擊。
    外界的聲音在弱水的作用下一一遠去，少儀在金光乍起的那一刹迷惘地動了動睫毛。有一團濃霧般的陰影在腦中四散消去，他像是遊在半空的浮萍，看到煙雲拂開後的一絲明光下，油光水亮的芭蕉葉子間盤坐著一個藏青色的身影。斑斕參差的茂林裏，衣衫襤褸的小兒渾身濕漉，躲在綠樹紅花中遠遠靜望蕉葉下的玉人。
    弱水並不深，流速卻很快。雲微承接下少儀送來的氣，在水底抱緊了他，半睜半閉的眼睛被金光刺得發疼。他以手遮掩，微微側首，將臉轉向它處避開光芒。湍急的流水太快，仙力亦因弱水而受阻，兩人在水渦中旋轉著，無處施力。
    雲微含著那口氣，漸漸地有些招架不住了，在一陣又一陣的水波中失了力氣，口齒一鬆，冒出來一連串的氣泡。
    “子恪！”
    耳邊好像是少儀的聲音，雲微卻覺得眼皮有千斤重，沉沉地睜不開。黑漆漆的世界裏，他又看到了夢中曾見過的那一幕。與他同樣相貌的儒雅公子負手而立，微笑著牽過少儀的手，清清楚楚地喊了一聲“知珩”，聲音與他一模一樣。
    天正在下雨，小兒被雨水淋得瑟瑟發抖，卻執著地在原地探出頭看著。藏青色衣袍的玉人招手喊他，溫和地為他暖手，還抱起他為他撐傘。小兒軟糯糯地喊著“師父”，瘦小的手臂環住玉人的脖頸，髒兮兮的小臉上溢著明朗的笑。
    盈月斜掛天際，晴朗的夜裏群星環繞，皓光遙照人間。上元夜的皇都街道上車水馬龍，高閣亭欄下綴滿了大紅的燈籠，過節趕集的人摩肩擦踵，浩浩蕩蕩的人群中，衣著補丁的清貧少年立身衣冠堂內，對富家公子躬身揖禮。
    華燈初上，魚龍轉舞，笙歌鼎沸的皇城鼓樂喧天。鵝黃色衣衫的少年在人群中歡踴跳躍，靈動的高馬尾在腦後左右晃動，瀟灑間意氣風發。“師父，你說這個好不好看？”他歪頭揚唇，笑容爛漫，露出右頰上一朵小巧的梨渦，正挑著一枚小巧的劍穗遞到隨之而來的青衣人麵前。
    “皓月為妁，星辰為誓。連理並枝，同心永結。”星河夜月下，兩道身影高舉杯盞，交臂而飲，結下一世姻緣。任他亂世天下，烽火狼煙，唯有月下對酒，互傾此生，一醉一歡解千愁。
    碧綠的芭蕉垂葉下，藏青色衣衫的玉人倚案而眠，偶有細風刮過，吹起那寬大的長袖翩翩作舞，他自己則雙目沉閉，在依依和風中枕臂小憩。廊簷下，鵝黃衣衿的少年雙手托盤，踩著一地的日光徐徐而來。遙顧芭蕉時，他鼻息微滯，心口快速跳動，調整了步伐緩緩而至，半蹲在玉人身前偷偷吻了吻他的唇角。
    朧月散發著模糊的光，越過窗棱，斜瀉進華麗的宮殿，與燭台上孤立的燭光一起點亮這偌大的殿堂。寬大的床鋪上，赤身相對的二人交頸而臥，在夜的深沉與寂靜中酣快尋愛，拉升著殿內曖昧的合歡氛圍。情動高起時，一支碧綠的玉簪劃破長夜，在溫暖的軀體上橫穿而入，瞬息間按壓下心髒的強力跳動。血味開始蔓延，遮蓋了床笫間歡好的芬芳，仿佛適才的一室旖旎都隻是一場水月鏡花的幻象。鮮血沿床而瀉，掀開了厚重的垂帷，在疾風乍起的雨夜綻放成花。
    藏青色的衣袍顏色加重，血順著劍身淌出，隨著鋒利的劍刃流下時，玉人的胸口亦被鮮血所染，不沾塵雜的藏青衣袍在殷色的侵染下凝成深紫色，散出刺鼻的血腥氣。劍拔出來的時候，黃衣少年眼中的狠戾與毒辣忽然消失，手指在顫抖間丟開了長劍，跪爬到玉人腳下失聲痛哭。
    “不、不是我，師父！剛剛那不是我！”
    “你怎麼樣……你有沒有事？我剛剛……我弄混了！我……我……”
    “師父——師父——”
    少儀緊蹙的雙眉下，兩眼忽然睜開，弱水下視線暗淡，他隻能模模糊糊地看清雲微的輪廓，湍急的水不知將二人帶到了什麼地方。金光仍從少儀體內擴散著，保護他不受弱水的任何傷害。
    “師父！”他在心底默喊一聲，拍了拍雲微昏厥過去的臉，慌忙間摟緊他的腰，克服著水下的吸力，帶著他鳧水向上。
    前方的視域變窄了，頭頂上垂射進來幾縷光，照亮了水下的境況。少儀低頭看了一眼雙目未睜的雲微，急迫的心再一次加快跳動。他不知道被弱水帶到了什麼地方，又疑恐岸上有埋伏，不敢貿然衝出去。弱水的威壓大，他現在連法術都難以施展，若非金光護體，此時的他早已喪失了一半的修為。少儀咬緊牙，心急如焚，若是再這麼拖下去，他不敢保證雲微的身體是否會有損傷。
    思慮再三後，少儀看了一眼明晃晃的上方，以背作盾，抱著雲微奮力上遊，露出水麵的一瞬間就捏訣設了個仙障。
    他單手扒著河床上一顆突兀起來的石頭，冷靜地環顧了一下無人的四周。兩邊都是高起的陡峭山崖，層巒直上遮蔽了天空，隻有一條縫隙透露著天外的色與亮，昏暗暗地在這峽穀一線撒下難得的光芒。一陣鷹叫破曉在穀外的蒼天，餘聲隨光傳來，響徹了整間峽穀，嫋嫋回蕩，許久方散。
    少儀剛剛才放下的一顆心又猛地提起，他雙指並齊按壓在雲微的額頭，先給他設了個隱身訣。再來探查脈息時，少儀慌得出了一身冷汗，輕輕搖晃著雲微的身體，叫他道：“師父！你醒醒！”
    他橫抱起雲微上岸，一直疾呼著，可雲微臉色蒼白，許久都沒有任何反應，少儀愈發手足無措，全然失了往日的鎮定和淡然。“師父，你別嚇我！你千萬別嚇我！”他給雲微按著人中，又壓了壓他的胸口，然而腹中水吐出來後，雲微還是雙目緊閉，氣息低弱不減方才。
    “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少儀再次托起他的手腕，然而看完脈後更加焦急。雲微的仙根本就淺薄，現在受了弱水的傷害，那僅餘的仙氣也是若有若無，跟凡人相比幾乎沒有任何區別。
    出水後，少儀身上的金光便沒了，他此刻忽然想起弱水下這道護盾一般的仙力，茫然過一刹後立刻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當即喉間哽咽，心中愈發難安，頭一低就掰開雲微的嘴給他渡了一口氣，含著哭腔道：“我想起來了，什麼都想起來了……師父我錯了，都怨我沒有分清夢魘與現實！你睜眼看看我啊！”
    幾陣濃鬱的仙氣入口後，雲微漸漸有了一絲反應，少儀喜出望外，又以掌心抵住他的後背，繼續灌輸著純陽仙氣。
    “咳咳……咳……”
    仙氣的調治下，雲微咳嗽的這幾聲有如天籟之音，讓少儀如釋重負，長長地舒緩下了一口氣。
    心頭的巨石落下後，少儀將他平放好，化了一件披風來搭在雲微身上，轉頭又去搜集了些枯木來生火，撥弄著火堆，讓它燒得更旺盛些。做完這些，他則遠遠地走了幾步，沿著一塊山岩坐下，雙臂抱膝，目中無神地朝著這邊發呆。
    他實在是沒臉見他。
    胸口的悶氣緩過後，雲微揉了揉疲憊又混亂的頭，恍過最初的昏昧與迷糊後，他慢慢地用胳膊肘撐起上半身，看到身上搭著一件披風，正前方生了一把火。少儀靠著山岩坐得很遠，當尋到他的身影時，雲微看到他抱著腿，眼睛一眨不眨地往這邊看著。
    他想到那些前塵往事，看向少儀時也是鼓著極大的勇氣，半晌才道：“你過來。”
    少儀扶著身旁的山岩站起，卻遠遠地不動，隻是靜看著他，眼中波瀾起伏。
    “過來。”雲微又說了一遍，語氣中不知不覺帶了一股威壓，指尖點了點身邊的地麵，微仰起頭凝視著少儀。
    “是……”
    少儀的聲音極低，他抬起腿向前邁，卻覺得腳上綁了千斤重的石球，每走一步都是煎熬。短短十幾步路的距離，他像是走了亙古那般長遠。
    雲微定格著他，看著他緩緩移動的小碎步，憶起了腦中的那段往事。
    三步之遙時，少儀不再上前，雙手不安地垂擺在身體兩側，手指甚至輕微地打著顫。他像是變了一個人，不敢像從前那樣直視雲微，連大聲喘口氣都覺得害怕，他偏離著自己的眼神，有些敬畏地張張口，想要說些什麼。
    靜閉的山穀裏聽不到半點雜聲，空聞耳畔的潺潺流水悠悠而過，少儀還是沒有發出一個音，隻是含著複雜的目光與雲微兩兩相視。
    終有一人要先邁出那步，少儀躊躇不前，眼神與臉色早已令雲微明曉了一切。
    前世的恩怨與愛恨千回百轉，他割舍不下的心頭愛就在這裏。三百年一輪回，少儀也守著三百年前的一顆不渝心，與他在這一世破鏡重圓。
    “若還能相逢，我們做一對野鴛鴦吧，逍遙快活，去哪兒都好。”他想起自己說過的這句話，也逐漸目泛苦澀，對著少儀念了兩個字，聲音悅如飛泉鳴玉。
    “知珩。”

    作者閑話：

    第一卷完結，這章看不大懂也不要緊，這裏是兩個人的視角來回在切換，問題不大，後麵詳說。
    即將開啟第二世回憶殺，感謝支持
    大家七夕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