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另個洞中，卻是別樣光景。
    唐求被無心用力地壓過結界，這次他感受到的不是山下結界那般的炙熱和焦灼，而是混亂的濃重怨憤，化不開，壓抑得他喘不過氣。刹那間，以為自己就要溺死在這無盡的渾沌之中，卻又跌落了出去。
    甩了甩憋悶得脹痛的腦袋，抬眼就看見洞內一片狼藉，像是被暴風席卷過一般。石榻邊的素練，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暴戾之氣，也許是發泄之後精疲力盡了，他頹唐地癱臥著，蛇尾微微蜷起，赤裸著上身，慘白中透著青色，散下的發絲遮住了麵目，看不清神情。
    “素，素？”唐求輕輕地喚他的名，見沒有回應又試探地向他靠近。這麼冷的天，赤身癱在地上，縱使是妖精，唐求也開始擔心素練是不是被凍僵昏迷過去了。
    “不許碰我！”就在唐求的手要撩開頭發碰觸到素練的臉的時候，被細微卻堅決地聲音喝住了。
    看到素練意識還清醒，唐求沒有被喝退，反倒放下心來。怕自己的舉動引起素練過激的行為，就忍住收了手，但還是不放心把素練就這麼擱著。想把他抱上榻，可憑自己的凡力，一旦素練反抗起來，又要鬧得不可開交。唐求看到榻上的厚錦被，索性全部抱了下來，喃喃地念叨著：“別動，我不碰你，不碰……”安撫這素練的情緒，邊輕輕地蓋上被子，把素練全身都包裹住。
    也許正是唐求這樣的小心翼翼沒有觸發素練的狂暴，他默默地接受了溫暖的包裹。沒有言語，沒有動作，默然地就像一具被抽離了生氣木偶。
    唐求對著素練，也坐在地上，看著這樣的素練，他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洞中的寂靜讓他有些心慌。深呼吸著，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地刺痛了掌心，好讓自己的意識更清醒一些。
    這，也許是他最後的機會，自己隻是軟弱的凡人，太無力，無力地抗不過命運，敵不過一星半點的妖術法力。他擔心所有可能橫穿出現的阻礙，不用說什麼天劫的形神俱滅，就是揮手而就的小小結界就擋住他念想。素練對他有情，便聽他任他，若是隻餘恨，那麼隻消動動手指，他們便又是生死兩隔，就可能永世無法道得名說得清了。可是，話到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
    尋了幾世，追過生死，卻從沒有感到這樣的疲倦，愣愣地看著對他冷冰冰的素練，滿腹委屈隻說了一句：“我……找你找得很辛苦。”
    “何苦。”看似漠然的素練其實一直在關注著唐求的一舉一動，“我和你已經無情也無怨，你做你的人，我做我的妖，早就毫無幹係了！”
    “不！我對你有情！隻是，你心中有怨。當時情非得已我才離開你，引兒應該對你解釋過了。”
    “是，她說得很清楚！”提起引兒，素練驀地坐起身，被子從肩頭滑落，“她讓我明白什麼叫人妖殊途，什麼叫心懷叵測！”不知是寒冷還是激動讓他得身體微微顫抖。
    “素，你一定是誤會了！我從來沒有在意過你是妖，對你的心也從來不假，你要相信我！隻要你，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即使……即使你殺了引兒，我還是忘不掉你！我費盡千辛萬苦就是想要找到你……”唐求說得激動，雙手攀上了素練得肩，卻被鉗住，吃痛得咬緊牙。
    “我殺了引兒？”素練突然神經質地冷笑起來，抓住唐求得手腕愈加用力，“嗬嗬，原來是這樣，怎麼，你是要追我替你的引兒報仇麼？就憑你，怎麼殺我？還是要故技重施，用看似溫情的陷阱，讓我自入死境而不自知麼？”素練猛地立起身，將唐求推開。“我不會蠢到再上你得當，你走！”
    “我不走！我知道你的天劫就要到了……”
    “怎麼！你想乘機要我性命？”素練怒不可遏，雙目圓瞪，步步緊逼上前，“都說心如蛇蠍，人心比蛇蠍更毒幾分才是！我不想殺你，你卻不肯放過我！”
    “不是這樣的！”唐求被逼退到洞壁，無路可退，“我怕你熬不過，這之前一定要和你說清，不想你心中有恨。”可越是急迫越是說不清，情急之下，唐求猛然拉住素練的手按在自己的後頸上，素練卻象被紮了手一樣慌忙抽開。
    唐求拽開衣領，側過頭，後頸部赫然有一枚通紅光滑如玉，雞子大小的東西嵌在肉裏。素練看得目瞪口呆：“是……小朱？它化成附骨蠱了！”忍受著附骨之痛，隔世找到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人心深不可測，他想不明白。
    “是，它是你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唯有這樣我才能帶著它來找你。”
    “不，它也舍棄了我！叛徒！你們都是一樣！”素練悲憤交加，難以自持，淚流過麵頰又開始浮現出青白得鱗紋，“我留下的最重要的，已經被你殺掉了！殺掉了……”
    “素！你在說什麼？”唐求怕素練又要進入癲狂的狀態，顧不得危險，又一次緊握住素練得手去觸那顆紅玉樣的東西，“你有法力的，小朱它記得一切，你用法力看看，我不要誤會，不要怨恨，我要我的素練！”
    “你要的我不能給，我早就不是以前的素練。”素練攥緊手，用力刺痛了掌心，不妥協，不接受，“過去，我已經忘掉了，不想再看見、再記起。我已經沒有欠你什麼。不要再糾纏，我……已經累了……”看著麵前的唐求，雖然形貌迥異，可卻不斷浮現出秦傾的樣子，還是不忍痛下殺手。情難也好，天劫也罷，他原本以為自己的都已經不在乎，可到了眼前卻是這般的沉重、不堪。
    從唐求的緊握中抽手，轉過身，不回頭，不再看。拉起被子，臥上石榻緊緊裹住自己。既然軟弱到無法麵對過去，又不忍斬斷孽緣，也許，這殘命給了唐求或是形神俱滅對他不失為是一種解脫。深吸一口氣，決定放開一切，感知反而清晰起來，割卻最後一絲留戀，堅定得閉上眼。如果能重生，他希望隻是一條蛇，不做妖，無念想，沒有情，做一條為了活著而活的小蛇。
    看著獨自睡去的素練，唐求探了探鼻息，溫熱而平穩。真的累了麼，還是在用這種沉默來逃避自己？自己珍視的過去，在素練看來真的是那麼不堪回首麼？深深的無奈猶如死結，不知誰能解開。不想驚擾他的睡夢，兀自守在榻邊。偶然看向洞口，結界竟然消失了，走出去，臉上就沾到點點冰涼，今夜的劍南道竟然下起了雪，隻是化不開夜的黑。在這蒼茫的夜裏，不知道能走向哪裏，找誰來給自己幫助？什麼都沒有，唯有自己，唯有守候，素練在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歸宿，絕不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