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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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自從老方離開了新農堰高坎,就再也沒有見過三嬸了,因為她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老方從部隊轉業後去新農堰高坎,那時他才曉得三嬸已經瘋了,鍾會計告訴他說:“她娘家把她接回大河那邊去了。”於是老方攆到了竹瓦鎮,見到了三嬸她娘和她爸,兩位老人家已風燭殘年,對他沒有一絲的印象,他們說不曉得三嬸又瘋到哪裏去了,說她經常都是這樣發瘋就出去兩三天不見人影。年衰歲暮的老人自身難保,他們已經沒有精力到處去找她,隻是說一般過幾天她自己就曉得回來。老方隻好留下一點錢,兩位老人呆呆地看著他,他跟他們說:“三嬸是個好人,以前還幫過我呢。”老方當然曉得,錢對兩位老人和三嬸的處境意義不大,但他也隻能如此。
    九幾年老方又去過鄉下一次,那次他先到的竹瓦鎮那邊。那年整個竹瓦鎮已經麵目全非,三嬸她娘和她爸的老房子已經沒了蹤影,費盡周折才打聽到三嬸她娘和她爸已經過世兩年了,他們老房子那一片已經被征地占用,三嬸更是人間蒸發失蹤有些年了,連當地派出所的都弄不清楚是咋個一回事,對他說:“她的戶籍應該歸河對麵花牌坊鄉派出所管,你要真想找人的話隻有到那邊去問問,但估計應該是已經被注銷了。”
    於是,老方又過大河回到新農堰高坎,見到鍾會計從側麵隱晦地提及三嬸,鍾會計神經兮兮地看他一眼,說:“你提她幹啥子?早就沒影了,去年年底鄉派出所還找我們核實過她的情況,過了幾個月村上就接到了注銷她戶籍的通知書,隨後村裏也把她從五保戶的名冊上劃掉了。”
    春節放大假,女兒跟女婿帶到娃兒回山東婆家去了,老方和老伴嫌外麵到處都人多,哪都不願意去,成天蹲在家裏靠電視打發日子。大假尾聲,老方在家裏閑得實在無聊了,看到外麵難得有出太陽的好天氣,一時興起,對老伴說:“我們到鄉下去看看,就當踏個青咋樣?”老伴欣然同意。
    上了車,老方點開導航,居然找到了新農堰,導航顯示從家到新農堰高坎三十八公裏,車程四十五分鍾,經成彭高速轉至D2繞城高速在清流收費站下,再走一段無名路就到了。清流鎮是著名作家艾蕪先生家鄉,雖說與新農堰高坎毗鄰不遠,大概就五六裏路,但中間隔著一條小河,在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的時候就是因為交通不便才沒有去過,看來現在到處都四通八達,去那裏都很方便了。想當年從鄉下回一趟成都,要先走兩個小時的機耕道到新繁鎮,再搭回成都的長途汽車,而且每天還隻有一趟,過了發車的那個點就隻有等第二天再說。當然,就這樣還是要比姐姐在雲南瑞麗生產建設兵團支邊強好多,跟那些到西昌大涼山插隊落戶的兄弟夥比,也算是要幸運和鬆活上百倍。
    老方開車上了路,沒用導航,而是直接從三環路上成彭立交高架,進入成彭高速走了一段後從新繁出口下來,他想帶老伴去看一看新繁鎮現在變成啥子樣了。
    新繁鎮的變化確實太大了,而且年味要比成都濃好多,到處張燈結彩,家家春聯迎新。老方開車在鎮上轉了一圈,雖說街上人還是很多,但跟過去的逢場趕集天相比,還是少了原來那種人流如織,挨肩擦背的熱鬧。當然,也可能跟現在拓寬了馬路,規範了集市有關。鎮外新修了一條寬闊亮敞的過境馬路,車水馬龍。東湖公園在新馬路邊新開了大門,修建了一個很大的東湖廣場,廣場旁邊有遊客接待中心和停車場,方便外地遊客。原先老街上那個深藏在小巷裏的公園大門,已經成了公園後門,顯得小氣,但幽深僻靜。原來的新都縣第二人民醫院重新建了大樓,老街上的鋪板門麵幾乎滅絕,統統推倒建成了氣勢不凡的商鋪。在原供銷社百貨商店的位置上新建了超市和幼兒園,幼兒師範學校已經不見了蹤影,兩所中學合並成一所學校,掛著省重點中學的牌子,電影院那塊地盤現在聳立起一幢商貿大樓。
    時至晌午,老方和老伴在鎮上北街選了一家餐館,老伴在菜單上點了一份豆花和折耳根拌胡豆,老方閑著就和夥計開玩笑說:“你們這裏現在還有沒有三角二分錢一份的鹽煎肉嗎?”夥計丈二和尚不曉得他在說啥子,鄰桌的一位大爺笑著插話說:“你說這些他咋個曉得嘛?看來你還是新繁鎮的老人哦,現在曉得原來供銷社食堂三角二分錢一份鹽煎肉的人都沒有幾個了。你現在就是給他們三百二喊他們大廚師炒一份出來,絕對都不是原來的那個味道,他們現在叫的都是啥子新派川菜,沒得搞哦。”老方對夥計說:“那就還是來一份你們現在的鹽煎肉,看味道差得到好遠。”
    晌午過後,老方開車出了新繁東門,向花牌坊公社方向駛去,大路左側沿人民渠是一排聯排別墅,大路右側也有幾個新開盤的電梯樓盤,賣房子的廣告牌比比皆是,高聳醒目,隻是價位和周邊其它城鎮差距甚遠。過了人民渠大橋,駛上通往公社的那條小路,這條小路已經不是原來坑窪不平的機耕道,現在拓寬成了雙車道的水泥路麵,一眨眼就到了原先公社的位置。從前公社大院和公社小學是占用的一座廢棄寺院,現在已經看不道那些破敗的大殿和斷垣殘壁,被一幢四層樓房取而代之。花牌坊公社已經不複存在,樓頂鑲嵌著一排醒目的金色大字“花牌坊鄉政府政務服務中心”。鄉政務服務中心旁邊另有一幢牆體塗成淡黃色的三層樓房和一個寬敞的操場,被一圈漂亮的圍欄圈住,樓頂上同樣鑲嵌了一排醒目的金色大字:“花牌坊鄉中心小學”,這些都應該是城鄉一體化的成果。此時老方看似麵無驚喜,心頭卻激動萬分,想當年自己就是在這裏穿上嶄新的軍裝,踏上了破繭蛻變涅槃重生的道路。
    因為過春節和寒假期間的原因,鄉政務服務中心沒有辦公,門前冷清,學校也大門緊閉,操場上空無一人,老方開車一晃而過。古樸紅色的花牌坊依舊聳立在三叉路口邊,在冬日陽光照耀下泛著紅色的光彩,更顯飽經歲月的滄桑,遠遠看去色彩斑斕,舒雲霞卷。老伴招呼老方停駐車,下車走到路的對麵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座古老的牌坊,高興地說:“老方,四十年前你就在這麼一個漂亮的地方當知青啦?太美了!你那時候過得也太幸福了,你早該帶我來這裏看看……”老方苦笑一下,嘴上說:“你腦殘啊?四十多年前要都成現在這樣,那我們國家現在肯定滿世界稱王稱霸了!那時候哪個有現在這樣好哦,路全是機耕道土路,晴天坑坑窪窪,走路崴腳,雨天全是爛泥,一步一滑竟摔跤,還幸福呢?簡直就是遭罪……”心頭卻在想那個大霧彌漫的冬日清晨,三嬸頂著霜雪,孤獨的站立在這裏為自己送行。
    過了花牌坊,眼前一片開闊,大片綠色的麥子和油菜長勢喜人,田間早有那些迫不及待的黃色油菜花爭先開放。老方賣弄說:“你看今年春抱春的天氣就是不一樣哈,田裏的莊稼都長得這麼好。”老伴不懂這些,問他說:“啥子叫春抱春的天氣?”老方得意地說:“你打小就當兵,缺當農民這一段經曆,當然不曉得了,我給你普及一下。春抱春的天氣就是按農曆來說立春趕在了春節之前,也就是說立春這一天沒有在新的年一裏,而是在頭一年的臘月中。就像今年立春是二月四號,這一天又正好是除夕,這個除夕還算在狗年裏,第二天二月五號才是新一年豬年的正月初一,像這樣就是農曆上所說的立春這一天隻要趕在了新一年正月初一之前,就算是春抱春的天氣。凡是遇上春抱春的天氣,季節都會往前趕差不多半個月的時間,也就是整整早了一個季節,天氣暖和,田裏的麥子和菜籽包括所有的農作物長勢都要比一般年景好很多。要再在三四月份油菜開花和麥子揚花灌漿的時候,不遇道意外的壞天氣,那今年肯定就是個豐收年景。”老伴說:“是嘛?你還懂得這些……”老方心裏更得意,說:“開玩笑,我那一年多的知青又不是白當的!”老伴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說:“看你得意的……”老方不服氣,回了一句說:“沒啥子得意哦,本來就是嘛!我還記得我當兵離開這裏那一年,七八年也是個春抱春的年景,那一年的收成特別好,生產隊的塘秧也買了不少的錢,那年大春分配下來每個勞動日五角多,我還分了好多錢呢!”
    說話間,在平坦開闊的田野前方,一排凸起高土堆出現在眼前,整個土堆從西往東有兩裏地多長,氣勢宏偉,奪人眼目,這就是新農堰高坎。老方在這裏插隊落戶一年多裏,聽人說啥子都有,就是沒有哪個可以說清楚這麼一大塊土堆高坎的來曆和講究,人們更多隻是在乎它的怪異和神奇,有說它是飛來的,也有說它是李冰父子治水時“深淘灘、低做堰”,“遇灣截角、逢正抽心”堆積在青白江大河邊上的。當然,這些都隻是傳說而已,查無實據,再說了,真是那樣的話,應該全是沙石堆積,而不應該是一個土堆高坎。新農堰高坎老輩人隻說原來高坎後麵的地勢有點低窪,咋個都不至於有那麼大的土方量用來堆起高坎來,人們隻曉得這塊土堆高坎長有兩裏多地,呈長方形,規矩得很,整個土堆高坎上有四百多畝田地。有人還說早年間公社化修新農堰的時候,公社就派人仔細測量過這塊土堆高坎,從西往東兩邊的長就差那麼十來丈,而南北兩邊的寬就更絕了,說是隻差一丈多一點。更怪異的是整塊土堆高坎上麵和高坎下麵的平壩都是一樣平坦和開闊,而且土質還不分伯仲,就像是在這一片平坦開闊的土地上突然莫名其妙地凸起了一丈多高這麼一大塊土地來,凸起來的四周和下麵平壩接壤的地方,就像土夯的牆體一樣直立平整。從遠處看上去,整個高坎好像一個巨大的城堡,四方直立的地方像一堵堅固城牆。在高坎上任何一個地方往下挖,挖得再深也找不出一丁點河砂和卵石,全是泥土,就從這一點上講,所謂李冰父子治水時“深淘灘、低做堰”,“遇灣截角、逢正抽心”堆積在青白江大河邊上的說法不僅牽強,證據也不足。沒有證據就是一種不靠譜的傳說而已,鼓搗說它是“飛來的”更是神話,也就是說真的沒有哪個能把這塊土堆高坎的來龍去脈說得清楚。
    老方給老伴指著前麵的高坎說:“看見沒有,前麵那塊高坎和下麵那一片田地就是我們生產大隊的地盤了,我那時候就住在高坎上的最西邊。你看見了嘛,就是那個最西邊頭上有一個曬壩,我那兩間知青房就修在曬壩邊上。過了這個土堆高坎就是新農堰,站在曬壩的那個邊邊上都能看見青白江大河的河堤和新農堰的閘口。”
    高坎越來越近,老方居然看見了自己曾經住過的那兩間土坯房子還在,隻是它孤零零地聳立在高坎的最西邊,原先的麥草屋頂已經換成了水泥瓦。他有些興奮地指著那裏對老伴說:“你看見沒有?那就是我原先住過的房子!都四十年多年了……想不到它還在,記得上次我來的時候,聽生產隊的人說要拆了這個房子的……”老伴看了一眼老方,看他激動的樣子有些好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邊看還一邊取笑他說:“還真是哈,都這麼多年了,還在那裏巋然不動的,那我要趕緊上去好好瞻仰瞻仰你的這個故居,看看裏麵現在到底是個啥子樣子?”
    老方在高坎下麵的路邊停好車,指著高坎凸起與平地的分界處給老伴看,說:“你看這裏,哪個都說不清楚這到底是咋個一回事情,這裏就像是人為幹打夯壘起來的一樣,這麼長的土堆高坎還四周一圈,要壘起這麼一大塊土堆高坎來,根本不可能是哪個人為能幹出來的事情,還有要壘起這麼一大塊土堆高坎,土又是從哪來的?整個花牌坊這一大片平壩上,哪裏都找不到有這麼大土方量的坑坑窪窪,我從來都不相信有啥子外星人和UFO,所以,這個沒有哪個可以解釋得清楚。”
    老伴仔細看了高坎邊緣異常奇怪的立麵壁體,還用手去觸摸高坎凸起的立麵壁體,不解地點頭稱是,說:“老方,這肯定不是人為的,剛才在遠處的時候我就看這塊高坎有些不俗,這麼大一塊土堆高坎確實是有一種震撼力。但要說它有好宏偉也不見得,我看它就是一個土堆,一塊高土台子而已,像這樣的地形在我們西藏多的是。”老方心裏好笑,老伴從小在西藏當兵,那也已經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但老伴總愛給自己貼上一張標簽,習慣冠以西藏人自居。當然,老方從來不會當麵去駁老伴的麵子,隻好說:“這裏咋個好跟你們西藏比呢,都說西藏是聖地,這裏跟西藏沒法比哈。”老伴心裏清楚,看了他一眼,說:“你七八年年底就離開這裏了,七九年年初一上戰場就當了英雄。所以,我覺得這裏也有它不俗的地方,這裏也算是英雄出處是該不俗!”老伴說完這話還衝他會心一笑,那意思老方心領神會,不便自己戳穿。
    老方兩口子順著高坎牆根走了一段路,前麵有一個上高坎的豁口,順著豁口緩坡上了高坎,高坎上麵就是曬壩。曬壩基本還是老樣子,隻是麵積要比原來小了很多,三合土的地麵早已經換成了水泥地麵,空無一人,連同那兩間以前的知青房也看不出有一絲過年的氣息。眼前那兩間破舊的土坯房子,就是老方曾經住過一年多的知青房,他真是沒有想到這房子依舊還堅韌地杵這裏。房子的土牆裂了縫,久經風霜的木框房門和木欄窗台陳舊不堪,雖說屋頂已經換成了水泥瓦,但上麵長滿青苔和雜草,處處都表露出它的滄桑歲月和淒楚悲涼。原先緊靠在它兩邊的生產隊大公倉房和小倉庫已經沒有了蹤影,就連大公倉房後麵“國舅”家的院子都沒有了,大公倉房的屋基地和“國舅”家的屋基地都種上了竹子和茂密的大林盤連一片。小倉庫屋基地變成了一塊小菜地,堆放著幾堆柴火和草堆,叫那這兩間土坯房子看起來更加孤零零的滿目蒼涼,土坯房子後麵的大林盤綠蔭深邃,能從竹梢縫隙依稀可見隱沒在其中的那些新建的農舍。
    現在鄉下的農舍已經完全變了模樣,跟原先的農家小院從概念上就已經截然不同,至少是兩層小樓,有的還是三層小樓,從林盤竹梢上麵露出的一截看,有的外牆上貼著乳白色瓷磚,也有貼的是淡黃色瓷磚,有點小別墅的意思。兩間破舊的土坯小房子被鄙視得慘不忍睹,簡直就是兩重天地,老伴疑惑地問老方說:“這就是你過去住的房子?”老方說:“是的。”說真的,老方見自己以前住過的這兩間知青房成了現在這番模樣,心裏即驚喜又五味雜陳。不過想來也是,這土坯房子也差不多有五十年了,它能不垮了、不被拆了還杵在眼前這已經是個奇跡了,算是萬幸的了,這麼一想也就沒有啥子寒磣和破落的了,反倒感覺無比的親切。
    老伴興致勃勃,有感而發地說:“真是沒有想到哈,你說的這房子都四十多年了它還在!破是破了點,不能和那些新房子相比,我覺得它更像是農舍,跟後麵的青翠竹林和四周的農田更顯得和諧貼切,你說是不是……”老方敷衍說:“你說是就是。”老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房子虛掩的房門上,老伴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低聲說:“裏麵還住著人呢?”老方接話說:“像是,也不曉得現在住的哪個?”
    老方繼續跟老伴介紹說:“這裏原先可是我們生產隊裏的活動中心,這邊原來還有一排生產隊的大公倉房,這邊是個生產隊的小倉庫,是專門用來放糧種雜物的小倉庫。那個時候,凡是生產隊裏有啥子大小事情,周隊長就吹哨子開會,全生產隊各家各戶當家的都聚攏在這裏來開會。那個時候每天周隊長的出工哨子一響,要出工的人也都聚攏到這裏來,先聽周隊長咋個安排派活路,然後再下地幹活路……”
    老方說著話,突然意識到在這個季節裏曬壩上像是少了啥子。哦,對了,少了塘秧!於是,他又跟老伴說:“那個時候每到這個季節,我們生產隊都要在這個曬壩上做塘秧。曬壩的那邊全是一排排的塘口,原先曬壩要比現在大好多,塘口在曬壩上安排不下了,就在高坎下麵的地裏也紮上塘口圍子。每年正月初八,不等過完節,這裏就天天熱鬧起來了,南來北往的挑秧客都要到我們新農堰高坎上來買塘秧,每天都有人來,每天也有買好塘秧的要走,生產隊天天都大宴賓客,忙的一塌糊塗。但那個時候忙是忙累是累,可是全生產隊的人都高高興興,尤其是隊長周老十和鍾會計兩個人,天天數票子都搞不贏。”
    老伴不削一顧地看他一眼,說:“你就淨跟我吹嘛……”老方說:“我吹啥子哦,本來就是嘛!”老伴又好奇地問他說:“啥子是塘秧?”老方說:“給你說簡單一點,就是培育海椒秧和茄子秧,還有番茄秧。那時候農村還沒有人發明塑料大棚,我們生產隊年年都用竹子篾條笆子紮塘口圍子來做塘秧,做塘秧是我們生產隊最拿手的本事,我們生產隊做的塘秧要賣到很遠的地方去,最遠的地方要到簡陽和安嶽還有金堂那邊東山上去。連最出名的雙流和新津那一帶牧馬山種的”二荊條”海椒,絕對離不開我們這裏的塘秧,他們要是不買我們這裏的塘秧,種出來的”二荊條”都不能算是正宗的。現在看來也不做塘秧了,也是,現在到處都有塑料大棚,農村的栽培技術也普及進步了,肯定都不用這裏的塘秧了。”老伴說:“我咋聽你說得這麼玄乎呢?”
    老方回頭往高坎下看了看,指著來時走過的那條路,對老伴說:“玄乎?那個時候也有好多地方的人都說我們這裏玄乎得很,說我們新農堰高坎玄乎,我們這裏的塘秧玄乎,人就更玄乎了……”老伴自言自語說:“玄乎,聽你說的才有點玄乎呢,那人又咋個玄乎呢?”
    老方走上前去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探半個身子往裏看,屋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還真是有人住呢。屋裏基本還是老樣子,當間隔著的還是一堵竹籬笆抹泥的牆,就算是把整個屋子隔成了兩間,外間還是灶房,裏麵還應該是寢室。老方感慨萬千,這裏就是他曾經渡過了朦朧青春歲月的地方,想當年自己在這裏“風華崢嶸歲年愁,滿目蒼夷花落敗”。現在想來那個時候的自己就是那種趕上青春不落好,甘願墮落瞎折騰的樣子,也是他這一生最迷茫和糊塗的一段日子。
    要追溯這兩間土坯房的淵源,它應該也有五十年了。老方一九七七年初夏插隊落戶到這裏來的時候,是這兩間土坯房子的第三任知青。他記得剛來這裏的時候,時常站在這兩間房子前,神色凝重地望著高坎下麵來時走過的那條機耕道發呆,心裏別說有多沮喪和難過。雖說自己到這裏來插隊落戶前一再跟媽媽表示,為了姐姐能早日辦好病退手續回成都,自己做啥子都毫無怨言和心甘情願。但當他真的到了這裏後才滿腦殼裏就隻裝了一個念想,那就是自己到底要在這個舉目無親的新農堰高坎呆好長時間,又要好久才能再回到那個有爸爸媽媽和姐姐的家裏,回到原本屬於自己的城裏生活中去呢?
    老伴也擠到屋門口往裏看,老方覺得屋裏比自己住的那個時候都幹淨整潔,他輕聲地叫了一聲:“有人嗎?”沒有人回應,他們也不好往屋裏跨,過了好長時間,才從裏麵房間裏慢慢走出一個老妞。老妞扶著裏屋門框,欠著半個身子看他們,顯然,她對老方沒有一絲印象。老方倒是對這老妞似曾相識,仔細端詳了好久,突然心裏“咯噔”一下,驚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他確實已經認出了這個老妞,她就是三嬸!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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