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二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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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一九七六年初夏,十七歲的方鵬飛高中畢業,那時他爸爸還在西昌“五七”幹校下放勞動,姐姐去了雲南瑞麗生產建設兵團農場支邊,已經有五年沒有回過成都。按當時城市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他可以高枕無憂地在家裏待著,等到哪天運氣來登了,街道辦事處會給他分配一個在城裏的工作。他也想好了,到時候絕對不挑三揀四,隨便給自己一個啥子工作他都願意,肯定在咋個都要比姐姐去那個遙不可及的蠻荒之地好。所以,每天早晨媽媽上班出門後,他都會一直壓床板睡到自然醒,等到肚子實在餓心慌了,才從床上爬起來胡亂洗刷一下,三兩口吃完媽媽留在桌子上的早飯,然後就跑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玩耍。他就這麼成天無所事事的瞎混,時間一長自己都覺得一點意思都沒有,無聊透頂。他經常看到牆上相框裏姐姐寄回來的那張照片發呆,心裏還有些羨慕姐姐。在陽光明媚的香蕉林中,姐姐一身戎裝氣質盎然,雖說就缺一副領章帽徽,但肩上確實實實在在挎了一杆鋼槍,英姿颯爽,好一副巾幗不讓須眉的樣子。姐姐在信上說他們農場和解放軍一樣,成班排連建製,每天早晨也出操,晚上政治學習,一個禮拜進行一次軍事訓練,放一次露天電影。哪像自己現在操的孤家寡人一個,甚至都不及那幾個已經上山下鄉的兄弟夥,人家回來耍都說在鄉下還是一樣拉幫結派,趕場喝茶約到一起,偷雞摸狗分工合作,打架撒野絕對是要一起上的。
    那一年,國家發生了好幾起驚天動地的大事件,周恩來、朱德和毛澤東三位撐天立柱的領袖人物相繼逝世,唐山和鬆潘平武連續兩次大地震,接著就是天安門事件驚天霹靂,全國老百姓都被弄的迅雷不及掩耳,迷離撲朔,誠惶誠恐。最後還是毛主席欽定的接班人華主席力挽狂瀾,撥亂反正,徹底鏟除了禍國殃民的“四人幫”。全國人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的禍根源頭在“四人幫”身上,隻是一下子要撥亂反正依舊茫然。
    方鵬飛的姐姐大他四歲,去雲南支邊一呆就是五年,雖說在生產建設兵團農場裏很努力地表現,曾經也有過一次被推薦上工農兵大學的機會,但因為爸爸有那麼一點曆史上的問題給攪黃了。爸爸媽媽為這件事情心裏落下了病根,媽媽尤為難過,心裏一直埋怨爸爸。爸爸更是疚心疾首,愧悔無地,總覺得對不起姐姐。半年前區革委會給爸爸做了一個“先行恢複工作,有關曆史不清問題待繼續核實。”的初步結論。可是爸爸犯強,寧可繼續在西昌“五七”幹校放牛,也不願意再背負曆史的黑鍋,甚至還對人家說:“不清楚你們就接到查,麻煩你們給我查清楚了,我再堂堂正正的回成都工作。”這件事情方鵬飛是聽媽媽說的,媽媽為姐姐惋惜之餘認為爸爸不應該這樣,說這又何苦呢?還不如回來一個算一個。
    方鵬飛一天天瞎混,媽媽幾次叫他自己去街道辦事處問一下,看工作安排的事情有沒有眉目了。方鵬飛覺得不好意思,媽媽說他沒出息,生在福中不知福,還不曉得個好歹。方鵬飛被媽媽說急了,硬到腦殼皮去了街道辦事處,街道辦事處的人說:“像你這樣的太多了,你才耍了幾個月,人家兩三年的還排一長串呢,再說現在上麵有最新指示,要先急到安排那些上山下鄉和支邊病退回來的,你這個慢慢等到起。”
    方鵬飛回家如實給媽媽講了,算是交了差,這倒一下子點醒了媽媽。很快到了第二年年初,形勢又有了一些鬆動,春節前媽媽聽說機關宿舍大院裏已經有人家給在雲南支邊的娃兒辦好了病退手續,還很順利回了成都,接到又分配了工作。過春節爸爸回到成都,媽媽天天在爸爸跟前嘰嘰咕咕,方鵬飛心裏一默,就猜爸爸媽媽一定是在商量姐姐的事情。爸爸在返回西昌“五七”幹校的頭天晚上,把方鵬飛叫到跟前教訓說:“你在家裏天天耍也要自覺一點,抽空多看點書,要不就把你念那點可憐的書一下子都還給老師了。你媽媽天天上班,心裏頭還要想你姐的事,你不要再給你媽添亂了。”
    爸爸走後,爸爸媽媽之間的書信就一直沒有斷過。一天晚上,媽媽小心翼翼地把爸爸的來信給方鵬飛看。爸爸信上說:“……既然今年區教育局係統的子女依舊是去新繁插隊落戶,新繁距離成都也不遠,我看可以,隻是要好好跟老二說,要能這樣一來可以磨練一下老二,去去他身上那一股邪性,學點做男人的擔當。二是老二到鄉下插隊落戶,也給方慧騰出一個辦病退回成都的說法,這就有了回旋餘地……”方鵬飛晃了一眼,就明白爸爸媽媽做出這個決斷有多麼的勉為其難。尤其是當他抬起頭看到媽媽的眼睛時,媽媽眼眶裏全是期待和歉疚,平時自己在咋個玩世不恭,現在也不能叫媽媽失望和更擔憂。方鵬飛裝出一副很認真的樣子,再仔細看了一遍信,又沉思一下,他想這樣會顯得自己是認真的和很在意這個家。過後他才毫不猶豫,嬉皮笑臉地對媽媽說:“你們要是在生我們姐弟兩個的時候打個調就好了,也免得現在這麼麻煩,還害得姐姐去了那麼遠的地方受苦,現在你們鞭長莫及好心煩哦。我聽你們的就是了,隻是我爸說的也太哪個了,啥子叫我身上有一股邪性哦!”媽媽趕緊安撫他,誆他說:“好了好了,不是邪性是脾氣,你爸爸不會說話。不過話又說回來,你一天到晚就這麼吊兒郎當的樣子,是得改一改了。不然,今後你一個人到鄉下插隊落戶也要吃虧的!”方鵬飛說:“我曉得,我真要是到了鄉下會改的,你們就放心去信叫姐姐抓緊時間辦病退手續好了,隻要姐姐能回成都,叫我幹啥子都可以。”媽媽又急到跟他說:“我都跟我們學校其他知青家長打聽過了,新繁離成都隻有二十四公裏,最遠的公社和生產大隊都超不出四十公裏,坐汽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新繁還是平壩沒有雜糧吃,你去了隻要好好表現兩年就有機會回成都的……”
    就這樣,一九七七年五月,方鵬飛剛滿十八歲,就跟媽媽單位區教育局係統的子女一起,到了離成都三十多公裏的花牌坊人民公社插隊落戶。那一年他們一撥十幾個知青裏就他一個男娃兒。公社知青辦也算把細,女知青都按兩三個一組插隊落戶在一個生產隊裏,唯獨把他一個男娃兒落戶在離公社最遠的新農堰高坎去。後來方鵬飛才曉得,他們這撥知青算是倒數第二批上山下鄉的,而他自己是到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的最後一個知青。一九七八年低,西藏軍區到花牌坊公社征兵,方鵬飛在三嬸的幫助下,僥幸逃離了叫他渾渾噩噩瞎混了一年多的新農堰高坎,結束了他那段在青白江大河邊新農堰高坎上的知青生活。要說方鵬飛在鄉下的知青生活是渾渾噩噩的,那他的軍旅生涯就應該是明明白白的。因為他自己曉得,自己走出新農堰高坎的路,是三嬸用她自己的苦難給他鋪出來的,三嬸用自己的悲傷痛苦和甘願受辱才把他的名字寫落在那張入伍通知書上。當方鵬飛在公社廣播裏聽到入伍通知有自己的名字那一刻,他除了興奮和榮耀,心裏已經刻上了“羞愧”兩個字。當他坐著軍用卡車從那個早被人們忽視了的花牌坊邊經過時,看到三嬸孤獨為自己送行,他仰望著花牌坊上麵的“聖旨”兩個字,心裏就暗暗發誓要做三嬸說的那種“不要叫人看不起你!”的男人,他要洗刷掉自己身上的一切,要把“羞愧”兩個字時刻記在心裏,重新做人,要給三嬸和自己贏得尊嚴和榮耀。現在仔細一算,這都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雖說這些塵封的記憶已經久遠,但一旦塵封的記憶被打開,依舊曆曆在目,記憶猶新。
    方鵬飛插隊落戶的新農堰高坎,隸屬新都縣花牌坊人民公社二大隊第三生產隊,距離成都三十多公裏,從新農堰高坎到新繁鎮十三裏。這一方地界和彭縣交界,也是成都平原的北部邊緣,田園廣袤,風光秀麗,算是川西平原最富庶的地方,素有川西碧玉的美譽。一條清澈碧綠的青白江河蜿蜒流長,靜悄悄地、悠閑自得地流淌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平壩上,毫不吝嗇地滋潤著這片肥沃富庶的黑土地,並將這一大片黑土地公平地分割成了兩大塊,一塊屬成都邊緣的新都縣,一塊歸靠近龍門山脈的彭縣,使兩縣民眾雨露均沾。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裏還歸屬新繁縣,後來新繁縣幾經變遷,先是在困難時期新都縣被並入新繁縣,以後兩縣分開各自單立,到了六五年新繁縣又被撤銷並入新都縣。從那以後新繁縣城就變成現在的新繁鎮。自從新繁縣被撤銷變成鎮以後,緊鄰新繁鎮的花牌坊公社和其他鄉鎮公社就已經和新繁鎮同屬一個鄉鎮行政級別了,隻是原來的老新繁縣城在百姓心裏實在太根深蒂固,概念上和嘴上早就習以為常了。所以,嘴上總是說我們新繁咋個樣了,有意和無意間地去掉那個“鎮”字不說,意識中還是把新繁鎮看作是一個縣城,而新繁鎮也確實要比周邊其他所有公社和場鎮大好多,也氣派很多。這也難怪,畢竟新繁鎮是撤縣改鎮的,底子在那裏擺起的,原來的兩所中學還在,其中一所還是完中,最叫新繁鎮引以為傲的是它還有一所幼兒師範中專學校,從那裏畢業出來的學生都是包分配吃國家糧食的,這在一般鄉鎮簡直就不敢想象。原來兩家規模像樣的縣級醫院,雖說一家改掛新都縣第二人民醫院的牌子,另一家掛了新都縣第二中醫院,其實人力物力還是縣級醫院。其他諸如電影院、郵電局、信用社、新華書店、旅館、供銷社和百貨商店、糧站油庫等等,像模像樣的一應俱全。鎮上還有一家國營西南電工廠,這可是從大上海內遷來的三線建設保密單位,裏麵出來三四的千人全都是說“阿拉話”的上海人,鎮上甚至有一支成都軍區的團級測繪部隊基地,光家屬就上千人。新繁鎮城中的東湖公園更是聞名遐邇,據說是全國唯一保存完好的唐代園林,公園裏小橋淩波、池水縈回,溪流潺潺,環湖點綴好多樓、台、亭、榭等,唐代遺風猶存。這一切都是周邊其他鄉鎮望塵莫及根本沒法可比的,這就難怪不得百姓有那麼一種難舍的情懷,新繁鎮也因此在周邊十裏八鄉的鄉鎮中鶴立雞群,遠近聞名。
    方鵬飛從一九七七年五月到花牌坊公社插隊落戶,第二年冬天當兵離開,總共在鄉下呆了一年半多一點的時間。他現在都清楚的記得一出新繁鎮東門,大路左邊就是人民渠,而人民渠就起源他插隊落戶的新農堰高坎,人民渠流經的地方都算是花牌坊公社的地界。沿人民渠邊的大路向東走四裏地,拐過大橋向北方向走三裏地的機耕道,就是花牌坊公社大院和公社小學。在公社大院門口拐個大彎向前走半裏地有個三叉路口,左邊那條小路就通往新農堰高坎,路邊聳立著一座用紅砂石壘砌和雕刻的高大的精美古牌坊,右邊那條小路通往馬家鄉和新民鄉。
    說起左邊小路邊那座古牌坊,還有一段美麗感人的傳說呢,相傳在明清兩代交錯之際,張獻忠屠川,餓殍遍野,蜀地人口驟減,耕地荒蕪。當時,蜀城內招滿城殺戮,商鋪倒閉,青樓破敗,全城驚恐,有一青樓女子自己贖身後來到此地,從良嫁給一個農夫。此女子在當時饑荒年景,用自己以往賣身積攢的錢財,開設粥棚,廣濟四鄰和難民,解救了不少饑荒之人,也救活性命無數。此女子己饑己溺,直至錢財耗盡而終。此事被後人廣為傳頌,直至清朝乾隆年間傳至乾隆皇帝耳中,乾隆皇帝感慨大讚說:“此女雖曾為娼妓,卻以賣身之錢財救濟民眾,奉身為民,因率眾而供之。”後來四川巡撫楊馝得聖令而在此處修建牌坊,以瞻仰此女功德。相傳為避諱此女原為青樓女子,建造牌坊的工匠刻意沒有選用更加堅固的青石建造,而是采用易風化的紅砂石壘砌建造了此牌坊,牌坊的頂端刻有“聖旨”二字,以示是遵旨而建。又因牌坊上刻有青女施粥的字樣和圖案,所以,就有了立“青女施粥牌坊”之說,此牌坊又被當地百姓稱作為“花牌坊”。這一片地界因有這座呈紅色的古老牌坊而得名,由來已久,婦孺皆知,成立人民公社時順從民意,無可爭議。
    順左邊的小路過了花牌坊,再向北走兩三裏,就會看到廣闊平坦的田野前方,有一排很長很齊整的土堆高坎,時至今日都叫人沒有弄清楚在這一馬平川之地,咋個會突然凸現出這麼一塊碩大的土堆高坎。它除了橫在你眼前醒目外,還會給你心頭有一種詫異和疑惑,叫你百思不解這麼大一塊土堆高坎是咋個來的,這個土堆高坎,就是方鵬飛插隊落戶的地方,當地人都叫這裏新農堰高坎。
    其實,原來這裏並不叫新農堰高坎,這塊土堆高坎自古就有,在成立人民公社之前,當地人都叫這裏江邊高坎,即不明確,又不響亮。自打花牌坊人民公社在這塊土堆高坎後麵的青白江大河邊修建了新農堰,挖掘出人民渠,人們就把原來的江邊高坎改叫了新農堰高坎,這樣即明確又響亮。整個花牌坊公社二大隊的田地基本上都坐落在這塊新農堰高坎上,高坎最西頭距離新農堰人民渠的閘口隻有一裏多遠,一眼就能看穿。高坎下麵還有一片田地,三小隊和二小隊各有一部分,那是當初修建新農堰和人民渠的時候,占用了河堤到高坎一片地,那一部分田地原本屬於三小隊和二小隊,所以公社隻好從全公社各個生產大隊逐一勻出一部分田地,最終挪挪挪,就把高坎前麵這一片田地挪給了三小隊和二小隊作為補償。
    越過高坎幾百米就是有名的新農堰,再翻過河堤就是青白江大河。這裏是新都縣的西北角盡頭,與彭縣交界,兩縣以青白江大河為界。這條流淌在兩縣之間的青白江大河源起上遊的都江堰,是兩岸兩縣百姓賴以生息繁衍和富足無憂的源泉。上世紀五十年代,全國興起公社化運動,花牌坊人民公社成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傾全公社之力修建了這個新農堰。當時,新中國的第一任新繁縣縣長“李幹部”,帶頭在這青白江大河邊的河灣處挖開了一個缺口,建起兩孔閘門,並以這塊原來叫江邊高坎的土堆一麵攔水成堰,不僅把青白江大河的水引上了這塊土堆高坎,還挖掘了一條人民渠,灌溉了整個花牌坊人民公社的田地,使整個花牌坊公社的土地全都變成了自留灌溉和豐產、穩產的水田。這就是新農堰和新農堰高坎的來曆,也是整個花牌坊人民公社最值得驕傲和回顧的一段曆史。
    青白江大河對岸,是彭縣地界的竹瓦公社,大河兩邊鄉下百姓過往全靠一條渡船維係。方鵬飛在這裏插隊落戶的時候,問過生產隊鍾會計一個傻兮兮的問題:“青白江大河明明就是一條大河而已,咋個不叫直接叫啥子大河,而要叫青白江大河呢?”鍾會計算是生產隊裏最有學識和見多識廣的人了,他說:“這條清白江大河,是一條季節性很明顯的河流。它是上遊連貫都江堰內江,但也隻是內江的一條岔流,內江的主流走溫江郫縣到成都,有多餘的水才分配到青白江大河這邊來,都江堰再往上走是岷江,而這條青白江大河往下走彙集到金堂縣的沱江,應該是這個緣故吧,反正祖上都是這樣叫過來的。我在新繁念書的時候曾經見過一張老新繁縣的全縣地圖,上麵標注的就是青白江河,是有一些含混不清。你煩不煩啊,咋個竟問了些怪渣渣的問題……”鍾會計說一大篇自己都說不撐展,那意思就是連接兩江之間的河流,總要跟江有關嘛,所以就叫青白江大河。其實青白江大河叫它江也好、河也罷,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條青白江大河滋潤養育了兩岸世世代代的百姓和萬物生靈。
    方鵬飛到新農堰高坎插隊落戶的十年前,也就是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時候,新農堰經曆過一次大的改造。改造後的新農堰,在閘口處新修了一個小水壩,並且在水壩上安裝了兩台五百千瓦的水輪發動機,水壩上用大紅油漆寫了“新農堰東方紅水電站”一排大字。按理說新農堰有電站就應該用上電的,但相距一眼之遙的新農堰高坎,卻始終沒有用上電。據說當時改造新農堰水壩和安裝發電機的錢,都是人家大河對岸竹瓦公社瓷廠出的。所以,每到豐水季節電站發出來的電,都被那三根電線送到河對岸竹瓦公社瓷廠去了。而新農堰高坎這邊,晚上家家戶戶依舊還是點上昏暗的清油燈或是煤油燈,新農堰高坎的人對此耿耿於懷,心頭很不安逸這種“燈下黑”的日子,這種情況一直到方鵬飛當兵走的時候都沒有改變。方鵬飛從部隊轉業後回過新農堰高坎兩次,第一次去的時候他才看見新農堰高坎通了電,據說還是大河對岸新建了火力發電廠,有了富裕的電,不願意再花錢維護和養這麼一個小水電,才把那個東方紅水電站無償送給了這邊的花牌坊公社。
    每年的冬季,上遊都江堰內江沒有多的水撇到青白江大河,青白江大河就基本斷了流,整個河床都裸露了出來。站在大河河堤上往河裏俯瞰,河床裏全是白花花鱗次櫛比的鵝卵石,青白江大河就變成了一條沒有水的翻肚大魚,黯然失色,死氣沉沉地躺在那裏,叫人看了心情沉重。灘塗間有好多大小不一,深淺莫測的水坑,在冬日陽光照射下閃爍著猙獰怪異的銀光,給人一種凶險難料的感覺。
    而一到春季,上遊開始慢慢有了水來,河灘裏的水坑麵積日漸擴展,最終會在一夜之間所有的坑窪都連成一片。河水充溢起來的青白江大河又開始慢慢地流淌,恢複它無限的生機和活力。春風洋溢的三四月份,兩岸河堤的蘆葦和蒿草開始瘋狂生長,清白江大河沿岸鳥鳴蟲叫,生機勃勃。五六月間,河麵的水流寬至四五十米,清澈見底,魚遊其間。豔陽下的兩岸蘆葦一溜綠油,隨風蕩漾,調神暢情。之後的夏天,隻要上遊地界一下大雨,整個河麵會陡增到八九十米,甚至還有一百多米的時候,大河裏黑水翻滾,波濤洶湧,驚濤駭浪的氣勢簡直和青白江這個秀美動聽的名字搭不上邊界,叫人看到就眼暈,提心吊膽的害怕。
    方鵬飛住那兩間土坯草頂的知青房,坐落在新農堰高坎西頭的曬壩邊,站在高坎西邊,舉目就能看到新農堰水壩上那九個紅色的大字。那時候,因為“燈下黑”的緣故,新農堰高坎的人從來都沒有把那個水電站當一回事情,也很少有人過大河對岸去,大家隻習慣叫自己的地盤新農堰高坎。所有,要有哪個問路的人猛不然地問起水電站,即或是問起“你們這裏是花牌坊二大隊哇?”高坎上的人都會麵麵相覷,過好一陣才會恍然回過神來說:“我們這裏是新農堰高坎!”至於對那些打探水電站的人,新農堰高坎的人還會故意裝瘋迷竅,說:“不曉得。”甚至還會跟人家亂說一通,叫人家半天都莫名其妙摸不到火門。
    這些記憶在老方腦殼裏跳躍好幾天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想來新農堰高坎的變化應該很大。老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見青白江大河和新農堰高坎,還有那座古樸滄桑的花牌坊。青白江大河的水很美,美得不覺就想跳下去,結果被淹了個半死。半死的感覺很奇妙,先是心慌得要命,之後憋氣到想幹脆死了還舒服些,最後他被人從水裏撈起來,又被人把他那顆已經被憋得發紫的心從嘴裏一把扯出來摔在了地上。他氣喘籲籲,真真切切地看到地上那顆紫色的心還在跳動,又抬起腦殼想看那個把他的心從嘴裏一把扯出來摔在地上的人,他看到了王幺伯陰森恐怖的嘴臉。突然,又有人從背後用力推他一把,他一下子從新農堰高坎上重重地摔了下來,渾身激靈一下,就覺得床都在抖,醒來時被驚得冷汗一身。
    老伴在一旁迷迷糊糊地說:“又鬧啥子了,每次都跟地震一樣……”
    對了,像地震劫後餘生!從夢裏的半死中醒來,對好多以前的事情一下就清清楚楚。老方總覺得自己夢裏意惹情牽,像被哪個在召喚,隻是那個召喚言顛語倒。那個從後麵推他一把的人力氣很大,下手果斷並且惡毒,那意思就是安心不叫他再活轉來。他迷迷瞪瞪又睡了……大霧彌漫的冬日清晨,整個大地被霜雪包裹,三嬸孤零零地站在紅色石頭壘砌的花牌坊下翹首遠望。顯然,她在一車躊躇滿誌的新兵中已經找到了他,她懷抱一團紅色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們默默地四目相對。他看到了,那是自己在竹瓦鎮給她買的那件粉紅色襯衫……他抓扯圍在頸子上那條她拆掉自己紅毛衣織的圍巾,淚如泉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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