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農堰高坎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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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老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之前不是說三嬸已經瘋了,失蹤了,連戶籍都注銷了,咋個現在竟然又活生生地站在了自己跟前呢?“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這一段毛主席的著名語錄,對老方這一代人至今還耳熟能詳。用今天的話來講,就是在這個世上所發生的事情,都是有緣有故和有根有據的,絕不是無緣無故非是無因的空穴來風。否則,就一定是孤立地無處生根,凡事孤掌不鳴,就啥子事情都不會發生了。事情既然要發生,就絕對不會是孤立的和無緣無故的。有好多事情,起初看似無緣無故不著邊際,但隨著事情的發酵和蔓延,它也許就會慢慢地變得有緣了和有故了的糾纏上你,叫你不得不伸出你那隻孤獨的手掌來和另一隻孤獨的手掌緊緊地抓扯在一起。事情到了這個份上,孤掌就不再孤單,因為有另一隻孤掌在等著你、在召喚你,甚至是在勾引你去與它合掌弄出響聲來,然後十指相扣在一起。由此,無緣無故就變成了有原有因和有根有據的了,變得和你息息相關,叫你永遠也擺脫不掉了。
老方吃驚到腦殼裏一片空白,喉舌哽咽說不出話來,甚至瞬間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覺。待他稍稍穩定了一下情緒,又仔細看了看眼前的這個老妞,最後心裏肯定她就是三嬸,因為他看到了她左耳垂上有那麼一顆小小的紅痣。垂垂暮老的三嬸呆呆地看著站在門口的老方兩口子,眼都不眨地盯住老方。老方心裏發虛,生怕她馬上就認出自己就是那個曾經的“瓜瓜”。老方心裏七上八下,強忍發顫的心思,他在想要是三嬸這個時候認出了自己該咋個辦呢,還能麵對身邊已經相濡以沫三十多年的老伴嗎?自己真是丟不起這張老臉!老方這張老臉從年輕的時候就給老伴一副正經八百樣,英雄的無所畏懼和正人君子的端莊正直,他曾經也在內心深處譴責聲討過自己年輕時候的那些混濁過往,懺悔過自己年少懵懂做過的那些糟糕透頂的糗事,隻是後來以為自己已經脫胎換骨變了人樣,不願意再去想那些已經被自己封存得嚴嚴實實的罪孽。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合格的共產黨幹部、一個體貼入微的好丈夫,一個慈眉善目的好父親,這張老臉要是一下子掉在地上了,自己身上剩下的還有啥子呢?他這時候才有些恍悟,那次在夢裏自己的心被人一把從嘴裏扯出來摔在地上,是有征兆的。
老方不敢再往深的想,腦殼裏全在忽閃著那些不堪的過往,堵在心裏和憋在嗓子眼裏的那些東西又不敢吐出來,這種煎熬別提有多難受了,他想難怪不得自己那顆被扯出來摔在地上還跳動的心是紫色的,原來是不敢說真話憋成那個樣子的。使勁在後背上推他那一把應該就是王幺伯,他那一副陰深恐怖的嘴臉肯定是要自己老老實實地交代些啥子。三嬸!一個深藏在老方心裏的巨大秘密,一個叫他落下一輩子心病的女人,一個原本離他很遠,跟他無緣無故的“四類管製分子”,卻給他那昏懵的知青生活烙下了永遠都抹不掉的痕跡。是她把當年蒙昧不堪的“方娃”蛻變成一個男人,或者說是她直接把他送上了槍林彈雨的戰場,最後也是她那封叫他勵誌到自絕後路的信,活生生地把他逼迫成為一個自命不凡的戰鬥英雄,這些陳年舊事現在全都繁蕪雜亂羞於啟齒,咋個說都會叫人難以置信。早些年老方還時常在夢裏遇見她,曲眉豐頰地時影時顯,魂牽夢縈,若即若離,而她受盡淩辱又不得不忍氣吞聲的樣子,一直叫他不得安生。妞妞的不幸更是他一輩子的愧疚和噩夢,他想當時自己要不給她回那封該死的信,妞妞就不會死,妞妞不死她也就不會瘋!以後時間一長,三嬸的整個身影就跟她人一樣從他心裏慢慢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晃幾十年都過去了,那些過往在他心裏都早已經淡忘和飛灰湮滅,這不能說自己冷血和世態炎涼,事情原本就是這樣的,她的失蹤和消失連當地派出所都無可置疑,何況這麼多年來自己早改變了原來的生活軌跡。要不是因為一篇《英雄》小說的緣故,叫自己或多或少地又感悟到了那些過往的存在,把那些封塵久遠的記憶又星星點點地重新浮現在腦殼裏,就肯定沒有今天。老方現在根本就沒有做好掀開自己早已封存的那些過去,他更多的隻是希望眼前這一切都是一個夢,一種幻覺,會一瞬即逝。
現在三嬸就這麼突然地出現在他的麵前,猛然激靈這麼一下,老方後脊梁直冒冷汗,大夢初醒般的驚愕木然。他下意識地想著三嬸,腦殼裏閃現著曾經的過往,想她之前的失蹤和現在的出現是不是一種宿命,在那些過往中她對自己有太多的恩惠,自己對她也有太多的歉疚,妞妞的死,她終究會來悱惻纏綿跟自己勾魂索命的。
歲月的磨難,叫三嬸完全變了模樣。雖然,記憶已經久遠,但塵封的記憶一旦開啟就即刻變得清晰起來。在老方的記憶中,三嬸永遠都是那樣的漂亮豐潤和溫婉柔順,認命和安靜是她的外表,內心深處卻蘊藏著向往美好生活的追求和不滅的激情。現在她背曲腰躬,菊老荷枯,一切都過眼煙雲化成了泡影。老方心裏不由隱隱作痛,一臉愧疚,無地自容。老方不曉得三嬸的神誌是否清醒,他猶豫地看了一眼老伴,故作正經地掩飾內心的彷徨。所幸的是三嬸已經認不出他了,像是對他沒有一絲的印象和記憶,隻是癡癡呆呆地看著老方兩口子,過了好一陣,才終於小聲地說話:“你是哪一個?”老方忐忑不安,謹慎地對她說:“你是三嬸吧?你還記得我不?我是方娃子。”三嬸又看了他半天,隔了好長時間才自言自語地說:“哪個方娃子哦……”於是,老方壯起膽子跟她說:“我就是原先住在這個房子裏的方娃子,你不記得我了啊?就是住在這個房子裏的知青……”
三嬸先是點了點頭,之後又搖了搖頭,最後還是說:“哪個方娃子哦,我不曉得……”一股酸楚和難過湧入老方的鼻腔,激出的淚水在他眼眶裏打旋,或許是老伴已經窺探出一些端倪,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老方對老伴其實就是在跟他自己說:“三嬸以前是多好的一個女人,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要是沒有她,也許我現在會是另外一個樣子。”老伴好奇又疑惑地低聲問他:“那你現在會是啥子樣子呢?”老方喃喃說:“要是沒有三嬸我連兵都當不成。”老伴有所頓悟,說:“是這樣……”老方說:“回家有空我再慢慢跟你說。”
老方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衣裳口袋,老伴毫不猶豫地從包裏抽出一疊錢來遞給他。老方把錢卷成一卷塞到三嬸手裏,跟她說:“你把這個錢撿好了啊。”三嬸傻傻地看著他們,過了半天才激動地說:“謝謝政府,謝謝領導……這錢我都留到給妞妞買糖吃……我不會亂花的,你們城裏的糖最好吃了,妞妞最喜歡吃了。”
三嬸緊緊地捏著那一卷錢,活脫脫一個現代版的祥林嫂,不停地跟他們念叨那一句:“你們城裏的糖最好吃了,妞妞最喜歡吃了……”一聽三嬸說到妞妞,老方再也控製不住心裏的那種自責和難受,眼淚像線一樣地掉了下來。他的失態讓老伴異常驚訝和忐忑不安,輕輕拍著他的腰,發顫地低聲安撫他說:“老方,你咋個了……要不我們還是走吧。”老方擺了擺手,他想再看看這屋裏的一切,他向前挪了兩步,來到剛才三嬸站的那個灶房和裏屋之間的門邊。門還跟過去一樣,說是門卻沒有門,隻有一個門框而已。裏屋跟外麵灶房一樣,也收拾得幹幹淨淨,屋裏僅有的幾件物件也都歸置得有條不紊。那張床還是他以前睡過的那張木架子床,隻是沒有掛蚊帳,現在有電用,老方看到牆角有個彩虹滅蚊器。床鋪理得平平整整,沒有一點皺褶,兩床被子都靠裏疊成長條型,屋裏沒有啥子其它的家什,隻是牆角放置的一個大木黃桶,叫老方一眼就認出是三嬸家原來的那個大木黃桶。大木黃桶蓋上放著一台老式的黑白電視機,整個屋裏簡單整潔,叫人一看就曉得三嬸雖說腦子糊塗了,但人還是那樣的愛好和勤快。
老方走到大木黃桶跟前,把上麵的蓋子挪開一條縫隙,看見裏麵裝了好幾袋米麵啥子的,還有兩包湯圓粉子和湯圓心子。三嬸跟在他身後,依舊像祥林嫂一樣嘴裏喃喃跟他說:“妞妞出去耍了……出去耍了……”
兩包湯圓粉子和湯圓心子又勾起老方的記憶,他覺得這裏實在不能再呆下去了,轉身出了門,對跟在身後的老伴說:“算了,我們還是回去了。”老伴試探著問他說:“要不你還是找生產隊其他熟人問一問,看她現在是個啥子一樣的情況?”老方猶豫了一下,說:“還是算了,看樣子現在不管是生產隊裏還是村委會,對她還是管了基本生活的……”“咋個就算了呢?”老伴疑惑不解地說。
老方跟老伴低聲說:“人都瘋了,我們還是盡量不去招惹她,或許她這樣腦殼不清楚對她反倒是一種解脫。你不曉得她嘴裏一直念叨的妞妞對她來說有好重要,妞妞是她的女兒,是她活在這個世上唯一的念想,要是她精神是正常的,她不跟我拚命才怪呢……”老伴自然更好奇,喋喋不休地追問老方說:“那你跟我說說,這到底是咋個一回事情嘛?”老方自知理虧,不好發作,隻好說:“回去我再跟你細說,今後你要是願意,你就經常陪我過來看看她就是了。”
老方和老伴就這麼匆匆結束了這次莽撞地造訪,沿著剛才上高坎的那個緩坡下了高坎。老方心裏確實不敢再去驚動高坎上的任何人,怕自己最終守不住心裏的那個秘密,怕這個世上再有第二個人曉得妞妞是咋個死的。鍾會計原來跟他說過,妞妞是為了給三嬸送一封不曉得是哪裏來的信,掉進青白江大河水氹裏淹死的。老方還特別問過鍾會計那封呢?鍾會計說那哪還有啥子信哦,都是聽三嬸她娘說的,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老方自己心裏頭清楚,隻有他自己給三嬸寫過那封回信,那個時候也正好是青白江大河的枯水季節,三嬸要是清醒的話也一定會曉得,因為再沒有哪個會給她寫信的,三嬸的瘋是他自己給禍害的!
老方和老伴快走到離停的地方,老伴突然拉一下他的衣角,悄聲說:“你看上麵。”老方轉身往高坎上看,隻見三嬸站在土堆高坎的邊緣,在默默地看著他。老伴埋怨他說:“興衝衝的來,又這麼掃興的走,看你失魂落魄還一副逃之夭夭地樣子……”老方不想跟老伴說啥子,現在他也一下子給老伴說不撐展,老伴肯定會一直絮絮叨叨地沒完沒了。他一邊開車門一邊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說:“其實好多事情都淡忘了,順其自然也應該淡忘,好多年前就聽人說過三嬸瘋了、失蹤了,甚至她的戶籍都被鄉派出所按失蹤人口注銷了。今天突然看到她,我全身都麻木和不知所措。因為……因為她的女兒妞妞,也是她唯一的親人,應該算是被我給害死的……你想想看,我心裏咋個能平靜下來?她要不瘋還神經正常的話,她心裏頭會咋個想呢?我在她麵前就是一個罪人,是一個既無恥又不要臉的一個小人……”老伴頓時木然,一臉驚駭,說:“你要這樣說我都不敢再往高坎上麵看了,那快上車走了。”
老方再一次往高坎上麵看了一眼,看到站在高坎邊緣的三嬸麵無表情,依舊隻是呆呆地看著他。老方上了車,啟動車,老伴急不可待地說:“你咋個會這樣看你自己呢,這中間還有你啥子事情,你是不是一直瞞到我的?”
老方不敢正視老伴,閉上雙眼,很不情願地說:“都是因為我的那封信,一封在自衛反擊戰結束回國後我寫給她的信……那封信我主要還是想告訴她我當上英雄了,我沒有叫哪個看不起,沒有丟自己的臉麵,更沒有給她丟臉。”老伴不解地說:“你當英雄丟不丟臉跟她有啥子關係,就算你當兵她幫過你,過去你在這裏的時候她照顧過你,那又咋樣……”老伴自己說著都覺得還是多多少少有些關聯,打住不說了。老方說:“另外在這個之前的確還有一些故事。”
老伴是個聰明理性的女人,聽老方這麼一說,更不說話了,估計心裏已經猜出個一二三來,礙於三十多年的夫妻情感,戛然而止。老方心裏頭覺得這輩子永遠都負罪於三嬸和妞妞,現在也更對不住善解人意的老伴。因為他們從認識到結婚,一直到現在,他對老伴一直都隱瞞著那些不堪的秘密和年少時的那些卑劣行徑。
驅車原路返回,老伴見老方不說話,曉得他心頭揣了太多的事情不便說破,也就陪著一路沉默。老方曉得老伴心裏頭跟明鏡一樣,三十多年的夫妻,他們彼此太了解和默契了,沒有一下子把事情戳穿那是在給他麵子和機會,現在老伴看自己肯定是醜陋的、可悲可惡的。雖說老伴過去的軍齡要比自己長很多,在部隊時的職務也比他自己高,但老伴始終都把他看作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一個被人仰慕的戰鬥英雄。老伴是個敏銳和聰慧的女人,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老方從來都沒有像今天這樣在老伴麵前悲切過,甚至還掉了眼淚的,想必自己今天的所作所為會令老伴在心裏頭大跌眼鏡,對自己匪夷所思和心懷揣測那是肯定少不了的。
老方忐忑不安,難言啟齒,看到坐在副駕駛座位上安靜的老伴,想說些啥子緩和一下氣氛,欲言又止。不想老伴卻先開口說話了,說:“既然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好長時間了,就不要再去多想了,安心開你的車,就算是有啥子遺憾和愧疚,那也都是回不去的事情了。其實我也明白和體諒你的心思,但我安慰不了你,因為那些都是你自己的心結,你隻有自己安慰,自己麵對才對。”
老伴說這些話等於是在打老方的臉,叫他無地自容。他再也不能抑製住自己,一腳刹車把車停在路邊,嘶聲厲氣地發泄了出來:“妞妞是為了我死的,是我把妞妞給害死的……我不是個啥子好東西,你曉得了吧!”老伴看著他,啥子都沒有說,隻是把一隻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輕輕地揉捏安撫他,他神情凝重地看著老伴。
那年老方從部隊轉業回來去了新農堰高坎,生產隊裏的人都說三嬸瘋了,說三嬸發瘋的原因是因為妞妞掉進青白江大河水氹裏淹死了。人們都說那年農曆三月間,妞妞從青白江大河對岸外婆家給三嬸送一封不曉得是從哪裏寄來的信,因為是枯水季節沒有渡船,妞妞就一個人學到別個大人那樣踩到河裏的石頭過河。妞妞就這麼活生生的掉進了深水氹裏,等有人發現把她從水裏撈上來的時候,早都沒有一絲氣息了。當有人跑回新農堰高坎喊三嬸,就那麼激靈一下,三嬸整個人一下子就傻了。從那以後她先是白天晚上的哭鬧,圍著整個新農堰高坎瞎跑瘋轉,大聲呼喊妞妞,找不到妞妞回家也不吃不喝。三嬸的這一番鬧騰,攪得整個新農堰高坎不得安寧,尤其是夜裏跟鬼哭狼嚎一樣,驚嚇得好幾家的細碎娃兒半夜哭鬧不止,甚至發燒抽瘋。這事鬧到王幺伯那裏,王幺伯隻好叫周隊長帶幾個人,把三嬸硬綁在滑杆上送到公社醫院。公社醫院一看說是個瘋子,叫他們趕緊送到馬家鄉縣精神病醫院去,精神病醫院一看馬上就下了診斷書,確認是精神分裂症。從那以後三嬸腦殼完全糊塗了,病情也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平靜不鬧騰,壞的時候依舊不像個人樣。雖說後來公社和大隊糾正了她的四類管製分子身份,並把她列入到五保戶名冊裏,但她一個孤人,生產隊裏也實在是沒有別的啥子好辦法。好在後來她娘家把她接回了大河對岸竹瓦鎮,說是王幺伯還專門指示過周老十他們,每年按五保戶雙倍的標準給她娘家送分配過去。再後來嚴二叔家裏要招婿上門,托人情給王幺伯說了好話,王幺伯點頭後就拆掉了三嬸家那兩間半空置的老房子,新起了他們家的新房子。生產隊裏的人都背地裏說嚴二叔一家做這件事情太缺德寡孽,殊不知這中間的罪孽根源卻在老方這裏。隻有他自己心裏清楚,這中間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都是因他寫給三嬸那封回信引起的。他當時就沒有勇氣去拆穿這個天大的秘密,去對別人說是因為他的那封信要了妞妞幼小的性命。時至今日這個罪孽都一直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頭,他還能跟哪個去說呢,跟已經瘋了的三嬸去說聲對不起嗎?去跟新農堰高坎那些一貫不嫌把事情鬧大、鬧歡的人去說嗎?還是後來去跟自己的老伴說呢?現在不是他怕老伴要戳穿他的這個秘密,而是他自己已經被戳穿了……
今天,當老方看見三嬸還活著的那一刻,他才曉得自己過去的那些奢望很幼稚,太一廂情願。其實罪責就是罪責,想抹掉和逃脫都是不可能的,抹不掉始終就是一種內心的折磨和煎熬,活在罪孽深重中!老方決心要把埋藏在心底裏的那些秘密原原本本地袒露出來,就算是過去一直愛慕和崇拜他的人再也不愛慕和崇拜他了,甚至從此鄙視和不原諒他了,他也要叫自己的良心得到解脫和安撫,得到應有的道義審判和贖罪機會。他現在需要的是勇氣,他也在等待和依賴著對這種勇氣的鼓勵與理解。過了好長時間,老伴終於笑著對他說:“我想你肯定是有故事要說給我聽,你放心,有句話是咋個說的呢?哦,對了,英雄不問出處。三十多年前我認定了你這個大英雄,你就應該永遠是我心裏的大英雄。你要是有話想說給我聽我很願意,你要是有話不想說我永遠不會問你的,你說是不是?”
老方不置可否地回應道:“那是……”
老伴很認真地跟他說:“那是啥子?你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所謂英雄不問出處,就是說英雄的出處嘛,或許是很普通和俗套,甚至還會有一些不好說出口的私下勾當和下作。我曾經讀過一本書,上麵說有個大英雄為了要出人頭地,也有過下作的勾當和搞權宜之計的事情。我相信但凡事情俗到底了,說清楚了就明事理了,那就是一種升華。真的,我不是恭維你,我們都這麼些年了,不存在哪個恭維哪個,我永遠都是相信你的……”
老方一臉發熱,說:“曉得了。”
老方完全明白老伴的意思,英雄不問出處,後麵不是還有半句嗎?流氓不論歲數。也許老伴根本就沒有這層意思,但老方自己不得不揣測老伴說話的指向,要不咋會說“你要是有話想說給我聽我很願意,你要是有話不想說我永遠不會問你的。”
兩個人都在部隊呆過,老伴的軍齡要比老方長好多。青春年少哪個沒有過,軍營裏的那種純真和無猜年華他們也都經曆過。雖說人家沒逮到上戰場的機會,但在部隊這座大熔爐裏曆練過的女兵也不比男兵簡單。再說了,已經是三十多年的夫妻,彼此的了解早是息息相通,心領神會。人家隻對你說了“英雄不問出處”,那後半句自然就心照不宣擺在了那裏,看似無微不至的體諒,其實是給你時間和機會。當然,老伴這人老方是真了解,既然那樣說了,也就肯定不會食言。
“我不是流氓!”老方心裏在這麼說……
就算曾經青春年少懵懂初開,做過一些厚顏無恥和荒誕不經的糗事,老方也不承認自己就是個流氓了。自己怎麼會呢?他也信老伴肯定不會不問青紅皂白就一棍子把自己打死,要不老伴怎麼還會說“或許是很普通和俗套、甚至還會有一些不好說出口的私下勾當和下作。”和“說清楚了就明事理了,那就是一種升華。”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