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家院內。
    小五伺候他爹吃了晚飯，又給擦過身子，說了一會兒話之後，方老爹漸漸睡去。小五走到院中，在水井邊坐下。月朗星稀，秋蟬鳴叫。往事一幕幕浮上心頭。
    小五小時候就比同齡孩子瘦小，經常受到欺負。一次方老爹上山采藥才，小五在街上和一群孩子玩耍，忘記了什麼原因，他被一個胖嘟嘟的孩子騎在身下。
    “小紅馬，駕——”那個孩子一邊唱著童遙，一邊得意洋洋的搖來搖去。
    衣衫染滿泥土，後背硌的生疼，身上像壓了一座山一樣，小五絲毫動彈不得，隻能無助抽泣，抽抽噎噎，像隨時會斷氣一樣。
    突然，身上一輕，淚眼模糊的小五看見一個濃眉毛，大眼睛，紮著兩根麻花辮的小女孩，像拎小雞一樣將那孩子拎起。隨後“砰砰”就是兩拳。那個孩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嘴裏嘰裏咕嚕念叨著什麼，頂著兩隻熊貓眼回家告狀去了。
    小女孩用腳尖踢了踢仍舊躺在地上，和剛才姿勢沒兩樣的小五，“你死了沒，沒死就滾起來。”
    頭發鬆鬆散散，兩根麻花辮七扭八歪。臉上混著汗水泥水
    ，黑一道白一道，一身衣服皺巴巴，沾著大塊泥點，一個褲管挽著，一個褲管垂落，腳上趿拉著一雙同樣沾滿泥點，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布鞋。
    不知何時已經忘了哭泣，隻知道呆呆傻看著的小五，聽話地從地上“滾”了起來。怯怯看了一下，沿著牆根打算回家。
    “站住。”
    背後一聲喊，小五嚇得一哆嗦，不敢走了。
    “我幫你打跑了壞人，你怎麼不說謝謝？”小女孩追過來，一手支牆，一手叉腰，將小五困在裏麵。
    “我，我……”小五揪著衣襟，眼淚再次一顆一顆滑落。
    “哎呀……我又沒打你，你哭什麼？真是沒用，除了哭，你還能幹啥？好了，好了……”小女孩煩躁地用手抓了抓亂蓬蓬的鳥窩頭，“別哭了……我怕了你了。”
    “還哭……”無奈之下，小女孩伸出手胡亂在小五臉上抹了兩把——替他擦拭眼淚。本來還算幹淨白皙的小臉立刻多出兩道黑黑的印子。
    不知是被嚇的還是這樣的安慰真的管用，小五不哭了，
    “我叫月紅，你叫什麼？”
    “爹爹喚我小五。”小五聲若蚊呐。
    “你沒吃飯嗎？說話不能大點兒聲？”
    “……”小五眼裏再次蓄滿水汽。
    月紅趕緊安撫，“好好，你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以後，你就跟我混吧，我罩你。”月紅隨意擼了擼袖子。胳膊黝黑發亮，泛著健康的光澤。
    “……”不知為什麼，眼前的月紅讓小五一下子想到了家裏的小牛犢，眼神瞟了瞟，落在月紅那看起來很結實的拳頭上，這要是打下去……一定很疼吧。
    “說話呀，願不願意？”
    小五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過來，大家都過來。”月紅拍手。
    不遠處滾彈珠，鬥蛐蛐的半大孩子們乎的一下圍攏過來
    “他是小五，以後誰都不準欺負他，聽到沒？”
    睫毛上掛著淚珠兀自顫著，小五一下子被這麼多人看著，有些怯生生的，努力藏在月紅背後減少存在感。
    “是，月老大。”孩子們的回答聲清脆響亮。
    開玩笑，誰敢不聽月老大的話，也不打聽打聽，這一片兒
    有幾個孩子沒被月老大打過。
    那一年月紅七歲，小五六歲。
    以後小五徹底成為月紅的跟班，掏鳥蛋、爬樹、捉魚、偷青杏……本來小五膽小怕事，喜靜。但隻要有月紅在，周圍三米內必有小五。
    曾經，有孩子嫌小五是個拖累——跑不快，沒力氣，不活潑……月紅立刻讓他到一邊涼快去了。
    “小五，接住了啊！”
    月紅騎在樹叉上，將半青不紅的杏子拋下。樹下，小五兜起衣襟努力接住。月紅拋得不少，但小五接住地……真的不多。
    不遠處的樹上樹下也有幾個同樣大小互相配合的孩子。人家的衣襟裏都大半兜了，小五的卻隻有七八顆。每次偷完後，孩子們都會湊在一起比誰多。無疑，每次小五都是最少的，連帶著月紅也分的最少。
    孩子們大聲詐唬著，起哄著。然而，月紅毫不在意，捏著手裏的幾枚杏子，吃地津津有味，“偷多吃多，偷少吃少。吃完了，下次再偷就是了。”
    孩子們疑惑：這不像月老大風格啊，以前的月老大不是什麼事情都爭先，連掰腕子都不能輸的嗎？
    遠處傳來犬吠聲，間或不甚清晰的幾聲叫喊。月紅立即將食指塞進口中打了一個呼哨。孩子們迅速滑下樹，四散跑開。
    月紅拉起小五就跑，隻是還沒有幾步，小五就跑不動了，踉踉蹌蹌，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我……我好累，我，我跑不動……”小五趴在地上委屈地不行。
    犬吠聲，腳步聲都在逐漸變得清晰，月紅焦急的看了一下四處。藏哪呢，藏哪呢……她一眼看到不遠處路旁的幹草垛。
    “來，小五，快過來。”半托半抱，月紅咬著牙，用了吃奶的勁，終於將小五弄了進去，表麵上用浮草掩好。
    “月紅，你……你要去哪？”
    “噓！別說話，藏好。”
    來不及喘口氣，月紅撒丫子開跑，遠遠跑離了草垛。
    這時，農人也趕到了，大聲吆喝。
    “兔崽子……往哪跑？”
    “你個小兔崽子……我讓你跑！”農人舉著䦆頭，領著一條大黃狗，氣勢洶洶追了上去。
    每次偷桃、杏、梨、西瓜、花生、紅薯之類的——不得不說，其實能偷的還是很多的。那些樹上接的、土裏長的、地下埋的……月紅都是邊偷東西邊放哨。月老大足夠機警，每次等人趕來時，孩子們差不多跑沒影了。像現在這樣被人追得如此狼狽，還是頭一次。沒辦法，誰讓有個“拖油瓶”小五呢。
    大黃狗汪汪直叫，一馬當先，主人就在後麵，它可不怕誰。
    眼看還有幾步，大黃狗猛地向前一撲，小樣，還跑，看我不……感受到爪子下空空無物，大黃狗疑惑抬頭，人呢？
    月紅雙手攀住樹枝，身子在半空中蕩來蕩去。剛才危急時刻，她向上一躍，抓到了這根樹叉。
    “小兔崽子，看你這回哪跑？”農人氣喘籲籲趕來了。大黃狗隨著月紅的晃動上躥下跳，
    不行，絕不能被抓到。月紅一咬牙，腰上用力，使勁一蕩，站到了樹幹上。接著，手腳並用，爬到了安全地帶。
    上樹？上樹……我就抓不到你了嗎？就你會上樹，我不會嗎？農人“呸呸”在手心裏吐了兩口唾沫，學著月紅的樣子，抓住了樹叉。隻是，剛一用力，樹叉應聲斷裂，農人一屁股坐在地上，摔得呲牙咧嘴。月紅在上麵看到，笑得有氣無力。
    樹叉本來就不粗，支撐了月紅這麼久已經有了裂縫，又怎能經得起農人這一抓？
    沒了那根樹叉，再想上樹，隻能用梯子了。農人有心回家去取，但他一琢磨，這個小兔崽子會乖乖在這等他回來抓嗎？答案很顯然。在這幹耗著吧，他又耗不起，家裏還有大把農活等他幹呢，農人不甘的啐罵了幾聲，帶著大黃狗走了。
    月紅在稍稍恢複了一些力氣之後，立即爬下樹，去找小五。不知道小五有沒有被嚇到，要快些找到才安心。
    “小五，小五……”
    悄悄來到剛才藏的地方，扒開幹草，看到小五好好的趴在那，隻是，有些眼淚汪汪的。
    “小五，不怕，沒事了。”月紅將小五拉起來。
    本來隻是在眼眶裏打轉的眼淚，在看到月紅後“吧嗒”一滴滾落出來。
    “怎麼了，怎麼了，這是？”
    “害怕了嗎？”
    “還是被幹草紮到了？”月紅頓時慌了手腳，上上下下查看著，笨拙的拍撫著小五的後背。
    “笨蛋……”
    “誰？”
    “你笨，你笨……”眼淚流的更多，小五像在和誰賭氣一樣。
    “我笨蛋，我笨蛋，不哭了好吧！”
    “她都承認自己是笨蛋了，小五是不是能不哭呢？
    小五從衣袖裏拿出了帕子，輕輕拉住了月紅的手臂。手臂上多處被樹枝劃傷，有些地方正滲著血絲。
    看著這些深淺不一的傷口，小五的眼淚怎麼都止不住，生平第一次哭泣不是為了自己。
    “沒事，我……不怎麼疼的。”月紅倒吸了一口氣，剛才沒顧上，現在真他奶的疼啊！
    小五一邊念叨著“笨蛋”，一邊小心翼翼幫月紅包好了傷口。
    本來月紅還擔心經過這次被狗追，被人攆之後，小五不再願意和她一起玩。但是第二天，小五準時出現在他們經常一起玩耍的地方。該怎樣還怎樣。月紅擔了一晚上的心總算歸位。
    玩呀鬧呀，日子過得飛快，半年後，兩人一起進了私塾。
    單人獨坐，月紅坐在小五身後，她摸魚抓蟹，偷桃摘李樣樣在行，但學習上卻是個糊塗蛋。一聽那些之乎者也，她就想睡覺。反觀小五，隻要老先生教過的東西，他必牢記不忘，而且舉一反三，課業在幾十個孩子當中遙遙領先，深得老先生喜愛。
    “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暴，不複挺者，輮使之然也。”①選自荀子《勸學》。
    樹蔭下，小五正在一字一句教月紅背誦今天的課文。月紅有一種想拿頭撞樹的衝動。這都是些什麼臭東西？她看外形明明都差不多，怎麼就會有那麼多的讀音呢？
    “小五，我不想背這個了，我們去捉魚吧。”
    已經是夕陽西下，晚霞滿天，但餘熱仍在。到處都熱烘烘的，連吹來的風都像被火烤過一樣，月紅此時特別羨慕泡在池塘裏的老水牛，那該是怎樣的清涼愜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