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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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中一遝書信拍到案上,我以手支額,苦笑一聲。
現如今我最大的問題,便是如何讓大多數朝臣欣然接受張家獨子的回歸。好不容易推行過半,原本忠實的部下忽然倒戈相向,轉而反對聯合張初等地方豪強勢力,寫了書信來勸我;而陣營裏立馬就有人推薦了新人替補。
不知這些新人何時好戲重演?
有些隱約的憂慮。
並不隻為私。地方權貴早已是不可小覷的力量,當年光武帝複國,不就是靠的他們的支持麼。可現在這形勢,似乎正由一片看好漸漸引向模糊不清。
是否,有條線在暗中牽引。
但這些轉變又沒有表麵上的聯係。
希望,隻是我想多。
“大人,祝壽的禮物和馬車都準備好了。”金名從門外走進,道。
“好,出發吧。”
孫公公的壽筵,自然是排場宏大,府中各處布置一新,筵席大廳中央更是彩燈相映,金銀閃爍,與四周角落安放的夜明珠交相呼應,輝煌一片。
我到時,已有好些公卿相伴落座,談笑風生。而上位坐的那個清麗淡笑的華衣女子,不是明樂長公主是誰。
上前給孫公公祝壽,再與各來賓見過禮。
張初和林伯伯一道來了,已先入座。而楊敷,一個人坐著喝悶酒,好不冷清。
嗬,他代表他的父親和伯父而來。即使他自己不願,但這種表麵功夫還是要做好的。
正好給我留位置。
“好生冷清啊。”也不看他,我徑自坐下。
聽到他冷哼一聲,還未來得及聽他反譏,就有人捧酒相祝,我連忙直身回應。
即使沒能說上完整對話,卻還是能感覺到,身邊冷漠的人比方才開心了許多。
這便好了吧。
歎。今晚的應酬,定是要忙暈頭了。
賓客差不多都到齊了,人數太多出乎意料,便分了數個廳席,眾人隨意而坐。
這樣一來各自結伴,氣氛頓時輕鬆不少。王安和張應拖了楊敷和林伯伯去了他們父兄那席,而我則和章卿鄧安世幾人坐陪張初,照應著剛為他結交的那些人。
對著我,孫公公總帶著隨和親切地笑,一貫洞察又似懵懂的目光,看著我與楊敷真戲假戲。
座中都是熟識的人,說起話來也無須顧忌什麼,不多久,便已是歡笑痛飲,打成一片。
孫程請了好幾班京城名伶助興,正和著樂師琴聲咿呀吟唱的妙齡女子一身紅衫,眉目含春,眼波如水,引得諸人嘖嘖豔歎。
會應孫程邀請到場,除了本身才色雙絕得孫公公垂青,自然也是心懷了一朝飛鳳的念想。能被達官貴人娶作小妾,如何也好過風月場中逢人賣笑,對鏡神傷。
男人的心思也就那麼幾個,粗俗的官爺讚過幾聲,說出的話就不免齷齪,旁人一附和,便又是陣陣壓低的笑聲。
我這桌亦不免有幾個這般人物,我跟著笑一場,瞟一眼紅衣佳人,再看向坐在我身邊,已許久不見的方大人,道:“聽聞方大人的寵妾年前染病夭折,今日這位佳麗,可比得過當年心頭所愛?”
方大人立時板了臉連連搖頭:“比不得,比不得!”
我含笑掃了眼座中旁人,他們會意低笑,看我如何捉弄老實的方大人。
我輕咳一聲,湊近方大人:“這個比不得,是什麼比不得?”
方大人為難,頓了頓才道:“……比不得,就是比不得!”
旁人笑得更大聲了。
我故意皺眉,帶著微笑:“比不比得,要看怎麼比,比的什麼,又在什麼地方比。有的美人啊,在花園裏一個樣兒,廳堂裏一個樣兒,臥房裏又一個樣兒,就這麼看著,怎麼看得出來究竟怎樣?您哪,隻需要帶這佳麗回府,然後……”
說著說著,我幾乎湊近方大人耳語,而聽見這些對話的同桌其他賓客早已笑得歡,指著已臉紅脖子粗又不知怎麼辦好的方大人直搖頭。
笑聲掩飾下,我迅速壓低聲音:“怎樣?”
方大人極快地輕聲答道:“會稽侯並非無德無智之輩,為人反更似目光長遠,忍得苦得。江浙各富商勢力坐大,早成隱患,劉安為皇族後裔,財勢非常,會稽侯受製於他已久。”
我皺眉一瞬,點頭的動作卻不慢,又是一張笑謔的臉,一拍方大人的肩:“可聽明白了?”
方大人也是愈加臉紅,搖頭如撥浪鼓:“……比不得更比不得!!”
除了一直淡淡微笑的張初,眾人再次哄笑。
我笑著,心下卻是盤算。
如今的結果,劉安作為逆反罪首被誅全族,巨額財產充公,亦可說是被會稽侯如數收入囊中。
當日會稽侯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受人唆使脅迫,亦或是他有意為之,順水推舟?如此說來,究竟是劉安教唆會稽侯,又或者是會稽侯故作愚笨,誘使鼓動劉安為所欲為?
想著,心底卻越來越有些陰暗的影。似乎抓住了一角,又似乎漏掉了更深的線索。
抬眼,正一隊小廝掌紅燈自花園經過。我也起身解手,步向後院。途中瞟見楊敷正與幾位不同派係的大人談笑正歡毫無芥蒂,不禁感歎他越來越八麵玲瓏,還能端得一派正氣,真是大器之才,佩服佩服。
花園一路綿延。
孫公公的浮陽侯府雖不以富麗聞名,卻連茅廁都修得小院般整潔氣派,和花園一角連成一片,外人難辨的精致華貴,很合孫程的性子。
解完手,我沿原路自廊下走回,卻駐足,對廊上齊整整懸掛的金絲紅燈有了興趣。
這把玩著金絲流蘇,有小廝在旁出聲告擾。
我笑著點頭:“小兄弟要換蠟燭?無妨,我幫你。”
說著,我抬手取燈。
小廝自是萬分窘迫,邊連聲推辭邊搶上前來。
一來二去地拉扯,紅燈差些落地,被小廝好不容易抱回手中,蠟燭卻已滅了。
刹那黑暗,小廝趁機低聲道:“會稽之行應當並沒有京城其他勢力插手阻撓。王康的確派人跟蹤,卻是護你們周全,並曾阻撓白衡與劉安接觸。”
我一怔。
蠟燭已然被小廝點起。
我也已是歉意而笑,與小廝閑聊幾句,轉身走回宴廳。
——這次王康倒是有心了,或許是已與孫公公達成一致。
但若情報無誤,那當日驛站外阻撓了孫公公的人又是誰?
剛步入宴廳,已有五六人掛著諂媚等著巴結我了。我滿麵堆笑,一路應酬:“久等久等。沒辦法,孫公公府上連茅房都叫人流連忘返。”
我好不容易落座,便聽得清亮笑聲傳至。
“玩得這麼高興,可否也算本公主一個?”
眾人轉頭看去,一襲海棠色羽紗長裙,隻數支珍珠金釵潤色的淡妝女子,娉婷站在張初身後。
柔而不弱,素淨高貴,舉手投足,總有股婉轉卻不屈的淡定的自尊,讓那張不算美麗的容顏無時不刻光彩照人。
“長公主……”眾人立時欲起,卻被明樂一個手勢壓下。
明樂微笑:“今日同樂,無需多禮。”
我笑。
宴罷歸去時,早不知是幾更天了。
張初的馬車停得較近,明樂興起,跟著張初上去,轉身又來拉我:“相見不易,多聊一會兒吧。”
一時耳熱,我也便跟了上去。
坐定,車內氣流本就有些阻塞,又塞進了三個噴著酒氣相顧失笑的人,竟有些恍惚。
“記得我出嫁不久,到張府拜見張大人,還和你們三個孩子沒大沒小地玩起來。這次再聚,沒想已經隔了這麼多年了。”明樂悠然說著,有些感慨。
張初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兩個跟進來後就一直笑而不語,聞言皺了下眉頭,看向我。
“什麼叫我們幾個孩子。”我笑,“那時候,你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明明是和我們玩了一年多的朋友,怎麼突然就出嫁了,我們當時可是好驚訝呢。”
明樂眨了眨那雙秋水大眼:“嗬,聚的散了,分的合了,變數定數,我們也奈它不得。何必自擾,還是想想等下去哪兒玩吧。”
“還要去哪裏?”張初笑歎。
“整日陪著皇弟,也是累得夠嗆,何況再見你們也不容易,何不趁著今日機會,盡興而歸。”
看著張初搖頭輕笑,我也趁熱打鐵:“我讚成。這麼晚了,去哪裏好?”
他們對視一眼,都有些犯難。
還未等有人開口,就聽外麵一個陰沉沉的聲音道:“太晚了,都累了,還是早些休息吧。”
句尾拖進車內,我一回頭,就看見楊某人一張怒氣衝衝的臉。
“先行一步了。”楊敷就這麼低低地交代了一句,便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
我微怒,楊敷卻不理我的質問。正拉扯間,另一隻胳膊忽也被人扯住。
我回頭,對上張初略帶擔憂的眼。
坐在一旁的明樂卻定定看向楊敷。
這該是她與楊敷第一次見麵。我本應鄭重介紹,此情此景卻更似胡鬧,開不了口。
楊敷見狀一愣,不知為何火氣更盛,拽得愈加用力。
張初卻也沒有鬆手。沉默地堅持。
明樂開朗聰慧,卻從來識得分寸,此時看看這頭,又看看那頭。剩下我哭笑不得,狠狠瞪了楊敷一眼,示意放手。
楊敷忽冷笑一聲,抬了另一隻手一掀馬車車簾,車內拉拉扯扯的情景頓時引來路人注目。
頓時尷尬不已,我草草向張初明樂點頭致歉,還來不及看清張初的神情,就已被楊敷拽得跌撞至車外。
“怎麼了?”我總算跟上楊敷腳步,問。
“……”
“又生哪門子氣?”
“……”
“喂!”
“……”
“喂喂!”
“……”
察覺到周圍的目光,我開始不安,用力甩脫,壓低聲音道:“這什麼場合,你瘋了!”
他仍是不理,回頭以千鈞之勢瞪我一眼,鉗得死緊。
我無語,隻好停了掙紮,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將手放在身側以避人目,免得更大騷動。
歎。
關於他的謠言也有一句說對的。
就是一旦他倔起來,十匹馬也拉不動。
那你把這精神用在事業上不是很好麼,對著我作甚?
終於,他開口了。
可惜不是對我說。
“你們先回去吧。”楊敷停下大踏步,對隨他而來,已等候多時的家丁車夫等道,“李大人醉得不輕,我送他回去。”
我頓時苦笑。
看我這樣子,即使醉得半死,也被他那張閻王臉嚇醒了。
但那些家丁們可不管,沒有半點遲疑,立時齊聲應喏。
我輕歎。
果然家教森嚴。
回去時,雖然坐的是我的馬車,可指揮者儼然是他楊敷。一路沉默不語,氣勢洶洶,一問三不答。問煩了,轉頭瞪我一眼,於是萬籟俱寂。
下車,入府,他仍沒有放開我胳膊的意思。我隻好對下人交代一聲退下勿擾,拉他進了內室。
“這下,總能說了吧?”甩開他的鉗製,我有些不耐煩地坐在榻邊,等待解釋。
卻隻聽得冷哼一聲,他橫眉怒目,就這樣子壓將上來。
怒,我揚眉欲推,卻一個念閃,停下動作。
燈光跳躍,月色肆虐。偏生一道銀輝,照見他熊熊怒火暗流撞擊的眼底,掩藏的,是無可奈何的壓抑和悲涼麼?
又怎會真的一點也猜不到這無名業火的由來。
是因為張初的出現吧。
他,難過了嗎。
佛曰,不可說。
我突然便想起這一句來,竟沒來由地有些心軟,然後便是一片荒涼。
我們之間,好聚好散,悲傷本就沒意義,不是麼。
嗬,罷,管他的呢。
隻是怕今晚,沒這麼容易過了。
我拉過他的領口,吻上去。
“很投入麼。”纏吻方歇,耳邊的聲音卻是愈加冰冷。
“某人投入,我隻好奉陪。”我壓下怒火,輕笑。
楊敷的譏笑聲傳來:“和另一個人做時,是不是更投入?”
心裏咯噔一下,我挑眉,冷冷睨他一眼:“姓楊的,你他媽今晚找什麼茬?”
“實話實說而已。”他緩緩推開我,施施然站起,整理已略微淩亂的衣衫。
“你發瘋,就為了這個?”我看著他堅挺的側影,拖長聲音,輕笑。
“在一起這幾年,還從沒見你對誰這麼掛心過。就為那姓張的,比你自己的事情都緊張,還不是舊情複燃?”楊敷沒回頭,反唇相譏。
“繼續瘋是不是?有完沒完。要是我和他在一起了,哪還輪得到你?”我哼笑一聲。這可算是大實話。
他道:“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膩我了,要重溫舊夢?”
我沉默。忽地有些莫名混亂。
然後我走過去,靠在他的背上,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從他未拉緊的領口順著皮膚肌理往下探,耳語:“別生氣了。”
“……”
垂眸,我看見自己昨晚留在他耳側的痕跡,不覺笑得開心:“我想要他他還不稀罕哪,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這麼好勾引。”
楊敷根本不理會我的動作,轉頭,側目向我,竟是滿含挑釁,嘴角勾起,一句:“你就是像這樣勾引他的?”
語畢,我愣了一瞬,立時怒不可遏把手抽回,猛力將他推開,怒瞪。
而他隻嘻笑一聲,拉了拉領口,拂袖出門。
門被他順手帶上。隔絕背影。
我看著那緊閉門扉,長長吸氣,緩緩吐出。
不知該不該苦笑。
他也感覺到了麼。
分別的時候,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