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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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目一片曠野,斷壁殘垣仍在,草木凋零,池徑荒蕪。
找了個小土丘坐下。
我簡直要覺得,眼前已是那幅牆鮮瓦亮,水碧草青,人聲鼎沸的場景了。
還記得自己當日信誓旦旦,總有一日,這張府,我要用我的手,讓它再次繁華。
張初已回,依舊出色。
所以這日子,就快了吧。
還未自吳地回京,我便接連寄出信件,拉攏聯絡當初張家舊知故交,為張初入朝做鋪墊。有了數位老臣,甚至隱居多年的老太傅的支持,明樂的暗中相助,加上張初本人的能力風範和平亂之功,他的人脈快速擴張,算是已站穩了腳。
秋日黃昏下,樓房盡毀,隻剩下些庭院,仍是那些個輪廓。昏黃日影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那轉角的柳樹,柳樹下的大壇子,還有對麵我們兩人一起養過兔子的小塊園地。
姐姐入宮前,倒也時常來逗逗兔子。後來是林真。再後來,姐姐走了,剩下一人的明樂長公主也偶爾來玩,直到出嫁。
幹枯的池塘,環繞的梅樹樁,池中心坍塌的八角亭,還有一直連著它的曲曲折折的回廊。
池塘西邊那塊大石,是玩捉迷藏時我常躲的地方。每每被他找到,於是放出話來,下次,我也要在這個地方抓住你。
嗬,原來以為忘記的事情,想一想,還是清晰地幕幕再現,隻是背景換做了這荒廢故地,如何混淆得了哪個是現實。
每次來,總是盼望著早些將這裏重建。現在終於快開始了,卻有些留念這殘破。笑。人真是奇怪的動物。
也許是因為這殘破,也是我這幾年辛苦經營的見證吧。
越破敗,竟越是割舍不下。
一陣風聲葉響,忽覺腳步聲近。
這地方除了我,還會有人來?
訝然回頭。
入目一雙恬靜淡笑的眼睛。
我就對著他笑了。
故地,自然有故人遊。
剛還在想這個人,就出現了。
“還記得那個亭子嗎?”張初一屁股坐在我旁邊,什麼都沒問,一開口就指著池塘中心道,“你六歲時不小心從那裏掉進池裏,把我們全家給嚇的。”
“怎麼會不記得,”我笑,“之後發高燒,可是最厲害的一次了。”
聊著,塵封的兒時記憶一一浮現,笑間,都刻意避過那最後的時光。
也是,官府來搜查抄家時,隻用兵荒馬亂四字形容足以,何用追憶。
“這裏,讓我沉重,也讓我平靜,真是奇怪。”一陣沉默後,我埋首膝間,輕歎一聲。
“……心情不好麼,因為楊敷?”
我笑得開心:“怎會。”
“那就好。”
“你覺得他為人如何。”
張初欲言又止,隻道:“你和他,是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我微愕。
他看得出來?
張初目光鎮定澄澈,好似一眼見底,卻全不見波瀾。
我終於失笑。
原來過了這七年,我還是一樣,看不出他的喜悲。
若是看得出來,當時就不會對他那麼著迷了。
現在,仍是著迷麼?
他現在能看出我和楊敷的關係,那當初我對著他的灼灼目光,就真的看不出我所想為何麼。
“怎麼說呢。”我輕歎一聲,“和他一起也有五年了。要說互相沒有感情,怎會廝混這許久。不過,又能怎樣。”
我如此,他亦是。
董仲舒曰,人欲之謂情。欲麼,誰沒有呢。可要將之升華為感情,必要有勇氣,敢於也舍得繼續投入。而我和他之間的牽絆,本就隻是各自人生目標的附屬,隻依存於誌同道合與互相利用。
不,這麼說太難聽了嗬。該是互相溫暖吧。
荒林野獸一般。
複興張家後,我便算了卻心願了。而楊敷麼,背著他龐大的家族期望,如何敢妄動。
無疾而終,就是最好的結局。
一早便雙雙了然於心,奉作宗旨。
所以什麼感情不感情,對我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
何必庸人自擾。一時快樂便足以。
轉頭看張初,他一臉認真等我繼續講。
突然便覺得怪異了,想笑。
原來我也會說這樣的話。又是在這個初戀也是暗戀,又因此鬧得轟轟烈烈以至悔恨終身的家夥麵前。
我話鋒一轉:“我心煩,是因為讓這裏重回繁華的日子,也許要推一推了。”
“原來是為這個。”張初笑。
“我擔心,其中還有些蹊蹺。”我慢慢說著,眯細眼,看向遠方落日餘暉,“近來愈加覺得,這背後,還有著什麼……”
幸好明樂就在皇上身邊,而且王康也多有相助。
如果楊敷家族勢力能繼續幫著,也會好上很多。
苦笑。
自從上次被我推開,這一個多月,與楊敷見麵就做,話也說不上幾句。
他也沒有不幫就是了。替我壓製了兩個風頭太過的監派,而我也替他彈劾了一個與他政見不合的新進官派。
更似是有意疏遠了。
張初道:“你其實無須為我做那麼多,為你自己多考慮吧。”
正想著最近馮晴舉薦的三人似乎都不太牢靠,聽得他這句話,我不禁失笑:“原來你也會打退堂鼓。”
“不是。”他笑,“我本來,就沒打算在朝中發展。”
我一怔。
“所以你為我做到這裏,已經很夠了。”他又道,“謝謝你。”
我驚異地盯著他,忘記言語。
張初目光坦誠,一派平和,似乎在講著某個再明顯不過的事實:“聰明如你早該知道,這個朝廷已經撐不了多久了。不出三代,必將血雨腥風。”
我眉心一挑:“你難道想……”
“不錯。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淌這混水。回江東,便是我的天下,自由自在,好過在這裏四處受人牽製。”
忽便想起楊敷曾譏笑過,有些人就是太過謹慎,永遠將自保作為第一要領,這種人,遲早退回老窩,養精蓄銳,等待他的時機去。
他還說,那樣的人,至多成個豪傑。要想作回英雄,必要像我們這樣呼嘯浪尖,遊戲漩渦中心,才能呼風喚雨,飛龍在天。
“……你會認為,我是軟弱麼?”張初依舊笑著。
“怎會。”我終是一歎,有些疲憊,又有些焦慮,“無人能料知未來,如何應對,全憑個人選擇。你我都是弄潮兒,方式不同而已。隻是……”
“其實從被接到江東後,我想了很多,終於明白了自己究竟該做什麼。我要的,不該是得意朝中,振興家業,以雪前辱。”
我沉默。握拳。
張初繼續道:“人必背負過去,卻沒有必要為過去而活。隻要想著如何讓現在和以後更好便可。我來這裏的目的,隻是重遊故地,見見你們而已,所以……”
我依舊沉默,站起。深吸氣。
緩、沉,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站起。
隻有自己才能感覺到的指尖輕顫。
終於眯細眼睛,我冷笑一聲盯著張初:“你是想說,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我知道你很費心。”他也站起來,有些歉然,皺眉柔聲道,“我隻希望,你能過得好。”
一把推開他欲扶上我肩的手,我氣息不穩地哼笑著,腦中似有轟鳴聲聲。
那我這七年,是為什麼而活?
努力往上爬,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手握權柄,至少能將你扶回高位,以還當年一言所引發的大錯。
不是功虧一簣功敗垂成,而是一開始,就不需要。
張初長歎一聲:“清水,我很感激你的苦心,但是也許,我,從來都不是你所想象的那個人。”
恍惚間,他笑容如春日深潭,卻仿似隔著深林晨霧,遙不可及。
看著這樣的他,我突然迷惑了。
他本就是這樣的,不是麼。
看似隨和,卻滿腦子都是別人看不透的想法。
永遠有他自己的決定。即使笑著放任我,也不代表他妥協。
在那個知道自己不知不覺已喜歡上他的時候,是否就已注定了今天的錯誤。
那麼炙心的不可得與太過長久的分別給了我絕好的借口,來包裝他美化他,似乎他就該想我所想,喜我所喜,樂我所樂。
就好比做了個太長久的夢,長久到愛上自己的幻覺。
突來的疲乏。
已經想不起來少年時代時那種單純的滿足和歡喜。
唯一相同的,或許隻剩下他在身邊的時候,能讓人無端地平靜下來,仿佛微熏。
錯過。
無端地便想起這個詞來。
嗬。
張初。
初。
你終於回到身旁,我卻連什麼時候和你錯過,都記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