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南國  第三十三章 論罪(四)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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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學洢第二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硬邦邦的榻上,四周既無芙蓉暖帳,亦無玫瑰熏香,倒是有隻蚊子在耳邊飛來飛去,擾得人不甚心煩。魏學洢抬手往臉上一摸,發現自己長胡子了,刺剌剌亂糟糟,難怪蚊子隻敢盤旋,難以迫降。
    “公子你醒啦?”榻前站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圓嘟嘟的臉蛋粉是欠捏。
    “此乃何處?”
    “這裏是古月庵。”
    “古月庵……我怎的會來到此處?”
    “是我家小姐把你接來此處。”
    “你家小姐……”魏學洢心念一動,難道說,那些戲文裏才有的才子佳人的故事,會在自己身上重演?
    “你家小姐又是何人?”
    “你就安心養病吧,忒是多嘴!”
    “是是是,小生失禮了(liao),敢問姑娘如何稱呼?”
    “喊我春兒就行了。”
    “春兒,好名字……”魏學洢合上眼,腦海裏滿是鳳離那曼妙的身姿,女人啊,總是讓人歡喜讓人愁。
    天又開始下雨了。
    魏學洢站在屋前,看著細細的雨珠從屋簷上絲絲垂落,輕輕敲打在青石板台階上,徒惹數點晶瑩。
    魏學洢喜歡看雨。杭州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有如錢塘江潮水般酣暢淋漓;蘇州的雨,輕柔婉轉,有如吳儂女子淺笑盈盈。
    “哎……”魏學洢輕歎一聲,生不逢時,壯誌難抒,留走取舍,是為世間最難之事。
    “哎……”院牆外,亦是一聲歎息,低緩悵然,似有萬種憂愁。
    “苦不苦,誰能比我苦……”魏學洢再歎一聲。
    “苦不苦,這世上唯我一人獨苦……”院牆外,依舊是那淒怨之聲。
    “雨打重簷,足下青苔數點……”魏學洢拾階而下。
    “半生飄萍,不過枯梅幾枝……”院牆外聲聲相應。
    雨絲拂麵,清涼陣陣,魏學洢伸手往臉上一摸——那叫春的小姑娘竟把自己的胡子刮了個幹淨……
    院門是虛掩著的,似為待客而留。
    梅樹前,白衣翩然。
    “這位姐姐……”魏學洢定了定神,拱手作揖。
    “這世上,難道竟無一人能與我話語嗎……”白衣女渾然不覺,仍在那喃喃自語。
    “這世上的煩惱,憂愁,又豈是姐姐一人獨有……”
    “想我自幼父母雙亡,背井離鄉,被人賣到這金雞湖畔,無有親人,無有姐妹,空空然形單影隻,淒淒然芳草不知……韶華老去,容顏不再……”
    “姐姐……”
    “天,你不問淒苦何為天?地,你不憐獨語何為地?”
    “隻落得兩淚漣漣……”
    “你是何人?”白衣女驀然轉身,淡淡的望著眼前這清秀男子。
    “小生姓魏名學洢,嘉善人氏,叨擾姐姐了……”
    “姐姐?哼,在你等眼中,我便如此老了?”
    “不不,姐姐明眸皓齒,清麗脫俗,是小生妄言了(liao)……”
    “像爾這等輕薄浪子,我本不該將你接來此處。”
    “喔嗬嗬嗬嗬,原來是姐姐出手相助,小生在此謝過了(liao)。”
    “我在想,如果當時倒下的人是我,會不會有人前來相救……”
    “姐姐何出此言?”
    “算了,一定是不會有的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沒有人關心,沒有人疼愛,從來沒有人問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我活著,隻不過是行屍走肉,人前歡笑人後愁,春雨濕身淚自流……”
    “姐姐你……”
    “你可知,我因何來到此地?他們覺得我老了,不美了,客人不喜歡了,我又不願屈就自己嫁給商人為妾,便被打發來這古月庵清修。”
    “原來她也有一段傷心往事。”魏學洢心道。
    白衣女轉過臉去,似是不忍再麵對人世間的冷漠與無情,幽幽道:“每個人都有老去的那一日,你別看鳳離現在很紅,人人都捧著她,讓著她,把她當星星,當月亮,好像這金雞湖沒了她就不行……總有一天,她也會被打發此地,日日香燭以對,枯枝渺然。”
    魏學洢見這白衣女甚是淒苦,便岔開話題道:“前幾日,小生聽說蘇州城中也要給魏忠賢修生祠了……”
    “魏忠賢與我何幹,修生祠與我何幹?我等尋常百姓,所能掃的,也就是自家屋前的那一方天地。”
    “姐姐豁達通透,小生佩服。”
    “客氣話罷了,人活一世,能夠傾心相談者,又有幾人?”
    “小生願為知己,長伴青燈左右……”
    “此地是尼姑庵,你一介書生,功名在身,如何長伴?”
    “姐姐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又何必曾相識?”
    “同是天涯淪落人……難道我,真的已經落魄到這等田地了嗎?”
    “姐姐,小生不是這個意思……”
    “哎,歎人世之悠悠,何處是吾棲身之所,罷了,罷了……”
    “姐姐,姐姐,你叫什麼名字……”
    白衣女走了,魏學洢囧囧的站在風中,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做錯了什麼,也許女兒家的心思,原本就是這般難以捉摸。他並不願把鳳離和她拿來做比較。鳳離是一團火,隻消一眼,便已將他的心融化;鳳離也是一根刺,隻消想起她倚在顏思齊身旁的樣子,他就會心痛,很痛,很痛……
    白衣似雪,翩若驚鴻,她,則是那幽穀中的一朵蘭花,非細品不能得其味。同樣是麗春院的女子,差別咋就那麼大捏?
    魏學洢走了,白衣女轉出樹叢,搖頭道:“哎,這些個男人,總是見一麵便鍾情於我,奴家又豈是這般隨便之人?這個呆鵝,不會就真這麼走了吧,難道他真不懂女兒家的心思……”
    “公子,該用膳了。”春兒來了,笑吟吟的望著他,一臉無邪。
    “你家小姐,叫什麼名字?”魏學洢抬起頭,迎上那兩道清澈的目光,突然問道。
    “羞不羞人,都跟我家小姐說過話了,還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我家小姐名叫秀水,記好了。”
    “古月庵,秀水……好地方,好名字,好,好!”
    “男人啊,就是個喜新厭舊的臭物件……”春兒丟下一句話,一溜煙跑了。
    “人生喜樂一場醉,願與君共飲千杯。”魏學洢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大聲咳嗽起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酣醉不如同酣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魏學洢身後響起。
    魏學洢猛回頭,說話得竟是那押送父親的錦衣衛——戚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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