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圍牆四角和台階邊擺放的那些玻璃螢火燈都亮了起來。他低下頭，盯了一會兒自己和阿墨的影子，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西回廊外了。樓裏傳來師兄弟和師妹的說話吵鬧聲，和平時一樣，聽得很清楚，又覺得好像有些遠。
    窗戶被推開了，常為師弟探出頭來，揮著手裏的雞腿，一邊對他道：“景杉師兄，來吃飯了！”
    不論是牙縫裏夾著菜葉地咧嘴笑著的常為師弟，還是他手裏的雞腿，或是從打開的窗戶往裏可以看見的，又在吃飯的時候追著他們養的小白狗到處跑的小淩師妹的身影，都沒有什麼異狀。
    除了一點，映在窗紙上的那些影子，看著也太過清晰了，就好像是直接在他腦中繪出來的一樣。
    而地麵上，他和阿墨的影子卻是有些模糊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的一樣，怎麼看都有些不真切。
    “先不用等我了！”他大聲回道，轉頭往師父住的書齋走去。
    阿墨跟在他身後，異色雙瞳警惕地瞪著四周。
    如果是妖邪鬼怪在作怪，以阿墨的靈力觸感，一直都沒有進一步追蹤的動作，莫非是十分擅於隱藏的那一類嗎？
    他握緊雙拳，畫筆就在袖中，他也得隨時做好準備。
    繞過荷花池，穿過一片小竹林，到了書齋外。他深吸一口氣，抬手在門上敲了兩下，然後推門走了進去。
    師父去遠遊了，上一封來信還是一個月前的。雖然無法向師父求助，但書齋的藏寶室內有一麵千裏傳音鏡，如果師父現在所在之處附近剛好有鏡子之類的物件的話，便能聯係上了。
    如果不能，至少，如果真的是什麼妖邪鬼怪作祟的話，也是很難進入到書齋獨有的結界內的，他也能更好地觀察道觀內到底是哪裏出了異常。也或者是他和阿墨身上哪裏出了問題。
    踩著樓梯上了二層，往藏寶室去的路上，經過了連著露台的茶室。茶室窗邊，擺著的那一局棋還未收起。
    師父時常是這樣匆忙地就出門了。
    阿墨嗚嚕了一聲，他伸手摸了摸阿墨的頭，半是自言自語地道：“阿墨，你說師父到底去哪兒了？”
    阿墨甩了一下腦袋，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
    進入了藏寶室，他直奔向千裏傳音鏡。傳音鏡是一麵看著再普通不過的銅鏡，放在角落的百寶架上。他小心地將鏡子拿起來，念了一遍師父教他的咒語。
    等了半刻，傳音鏡沒有任何反應。
    他歎了口氣，將傳音鏡放了回去。
    雖然他能進入藏寶室，也能使用裏麵的寶物，但卻無法將任何寶物帶出藏寶室，除非得到了師父的允許。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先到外麵再到處走走、仔細觀察一下。
    剛走出藏寶室走了一段，說不準是不是巧合，他就注意到了那一點點的異常。
    茶室窗邊的那一盤棋，那些棋子的位置，似乎有兩處和剛才看見的不同了。
    他往回走了一點，藏在門後，在窗紙上戳了個小洞，往裏邊看。很快他就看見了，棋盤上麵的棋子真的自己動了。
    可身邊的阿墨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甚至還靠在他的腳邊坐下來了，雖然眼神還是戒備著的。
    棋子自己動了，但並不是有什麼妖邪鬼怪的緣故？
    他呆立了半晌，終於想起來了——是了，現在的這一整座道觀，都是假的。他正在自己布下的幻畫之境內。
    在真實的世界裏，他的師兄弟和師妹命懸一線，而他根本一頭霧水，不知原因更遑論解法。所以他把自己的靈魂放進了幻畫之境中，將自己放入事發之前的那段時間，尋找可能的線索。
    幻畫之境隻是對真實世界某段時間內的一種複刻而已，都隻是虛幻的幻影。所以對這並非真實的妖邪鬼怪的幻影或是幻影的痕跡，阿墨並不會有任何特別針對的反應。
    現在該怎麼做呢？他開始思索。他並不習慣自己拿主意。小山甚至笑過他，為什麼總是他師父怎麼說他就都信了。
    要不要出去問一下小山呢？
    小山沒事，和他一樣，但她並不進入道觀，隻是待在外麵。而進入了幻畫之境的，隻有自己和阿墨。他能夠自由出入幻畫之境，但幻畫之術一旦開始，他很容易便會忘記進入或是離開幻畫之前的那段記憶。若非他自己意識到，而是由他人說破，一驚之下，他的靈魂便可能被困在幻畫之中，再難出來。
    到底該怎麼辦？他彎下腰，抱起阿墨，走進了茶室，站在了窗邊，默默地看著不時地有棋子挪動的棋盤。
    仔細看了一陣，還真的發現了一點什麼——白子時常悔棋。
    說到悔棋……他想起來，在那些會來找師父下棋的所有客人中，隻有鬆樹精阿雲特別喜歡悔棋。
    鬆樹精阿雲，真名好像隻有他師父清寒道人知道，算得上是青雲道觀的一位常客了，時不時會跑來找清寒道人下棋。如果清寒道人不在，便會纏著觀裏的其他人陪它下棋。甚至他都陪著下過一局棋。不過他棋藝太爛，鬆樹精阿雲在那之後再沒找過他。有那麼幾次，他坐在屋頂上看本來不是在抄經書就是在大掃除的二師兄閑心被阿雲追著下棋東躲西藏、雞飛狗跳的，這一如往常的鬧中有靜的清淨總是讓他覺得很舒服。
    在師父這次出門遠遊之後，似乎就沒見過鬆樹精阿雲了。棋盤上的棋子自己動了起來，那經常悔棋的白子，是它在下嗎？
    雖然師父不在，但二師兄閑心一直是在的啊，卻也不見它來找閑心。
    為什麼？他想不出來。
    還要繼續在幻畫之境內待下去嗎？他又看了一會兒棋盤上黑子與白子的對決，從袖中掏出了畫筆，舉起，念了一句簡單的咒語，往自己的眉心一點，幻畫之境便散了。
    他立即從窗戶跳出書齋，往道觀前門跑去，阿墨緊跟在他身後。
    小山已經等在門外了。
    “找到了？”小山問他。
    “嗯，找到了。”他說，手中緊握著畫筆，向四周環顧了一圈，然後對著入夜後冰涼的空氣喚了一聲：“阿雲？”
    他不知道阿雲的真名，如果這麼做不奏效，就隻能寄希望於盡快和師父取得聯係了。而命懸一線的道觀眾人，就隻能先拜托小山繼續用她的治愈術將最後的那一絲生氣維持住了。
    事情並沒有往最糟糕的方向發展。
    玻璃螢火燈照亮不到的黑暗之中，漸漸漂浮出了一團灰黑色的霧氣，緩慢地翻滾著，移動到了他們的麵前。
    霧氣似乎是想要聚集成一個人形，但卻始終無法，稍微聚集了一些又頃刻便散去。再仔細一看，其實整個道觀都被籠罩了在這片灰黑色的霧氣之中。
    阿墨喉嚨裏發出烏魯烏魯的聲音，前爪抬起，接著往後一縮，竟是向後退了一步。
    小山微微彎下腰，雙手緊攥成拳，做出了準備出擊的姿勢。
    和形態縹緲渙散的魔物戰鬥，他並沒有什麼經驗。他更擅長應對有明確形態的妖邪魔物，小山和阿墨也是一樣。
    但此時他也隻能盡他最大的努力了。
    他揮動畫筆，瞬間他們的眼前便多出了一隻貓，轉瞬又是一隻，墨色繪成的斑點花紋，都和阿墨很像。
    “你畫的？”小山說。也不是問句，更多是驚歎。雖然不是第一次見，但她每次都會覺得有些被驚異，又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兩隻畫貓和阿墨在他的命令下奔向了道觀的另外三個角。
    “這到底是什麼？你叫它阿雲，是那個阿雲嗎？”和他並肩守著這一角的小山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