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屬氜相識 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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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數日之後,眾人在阿納柯西的帶領下,輕鬆穿越地形複雜的山穀,又一次搶占先機,毫發無傷的抵達滋西。蘇依查爾派去追尋的人馬,此刻正在更遠的北方,隻有一小部分人留在後方做著照應。待到蘇依查爾覺察之時,阿納柯西他們已在無人阻擋之下,通過了素有北疆第一關之稱的滋西。
“再有十日路程便可抵達童川了。”
一直急於趕路的眾人,此刻在路邊的一個茶亭停了下來。
“隻要過了童川,便是將軍的勢力所在。我已放出信鴿,通知卡曼德將軍前來與我們會合。相信隻要入了童川,蘇依查爾的追兵對我們就再無威脅。”想到就快到回到自己的地盤,清平的臉上已難掩喜悅之情。
“在抵達童川之前,我們還是要多加小心。蘇依查爾一定已經收到我們通過滋西的消息,知道我們將他的追兵耍的團團轉,此刻必定會命人往南尋找我們,說不定還會同時派出另一支隊伍,由南向北,欲將我們夾擊其中。至少我們現在還不宜過早的放下警惕。”阿納柯西一仰頭喝光杯中的茶水,瞥了眼身旁的神幽,見他若有所思,並沒有認真在聽自己說話,不由地皺起眉頭,心中略有不快。自入雲崇山以來,他就發現神幽經常會失神。說他有心事,倒也不像,問了幾回也沒問出個所以然來,隻是隱隱覺得不安,偏又說不清是為什麼。
“先生,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走?”小笨突然撲到神幽眼前,這一嚇也著實有效的拉回他飄遠的思緒。
低頭冥思了一陣,神幽淡淡地說了一句:“繼續往前走。”
這一路,神幽出眾的表現早已讓眾人心生期待,尤其小笨一向視他如同老師,心裏就沒有不佩服他的地方,正是因為這樣的信任和崇拜,才讓他滿懷希望的問了一句,可誰想得到的竟是如此普通的答案,心中難免有些失落,眼神黯淡下去。
“可是將軍剛才也說了,蘇依查爾極有可能派出兩支隊伍夾擊我們。如果隻是順著大道向前行進,恐怕很快便會與對方的人碰見。”比起小笨,清平的反應要冷靜許多,但此言一出也看得出他心中同樣期待神幽能有更好計謀,以助他們度過這最後一關。
縱然被大家期待,神幽還是搖了搖頭,表示沒有更好的方法:“經過這一路,蘇依查爾已對我們的行蹤有所了解,要想像新都那樣簡單避過是不可行的。而這附近又是平原地帶,無天險阻擋,無論選擇哪一個方向前行都一樣會暴露在對方的視野之中,況且童川之所以被奉為‘北疆之門’,正是因為童川是通往北疆的唯一道路,因此,雲崇山繞路之計也同樣不適合此地。除了繼續前進,我們別無他法。”
聽他這麼一說,清平陷入了沉思。他在邊疆征戰多年,對於童川的情況當然十分了解,童川是通往北疆的唯一道路此言不假,想必蘇依查爾也很清楚這一點。這樣一來,他們與蘇依查爾的勢力正麵碰撞就在所難免,而以他們四人之力,若要拚死抵抗,顯然是沒有勝算的。
瞥了眼自家的大將軍,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看來也是沒有更好的主意。過不了童川,他們此前所做的一切都隻是徒勞。意識到這一點,大家都不再說話,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沉悶。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風起之間氣溫又驟降了不少。神幽感覺到涼意,不由地拉緊胸前的衣服,有些恍惚地望向遠方。天空中慢慢飄下雪花,有一些被風掀起落在了他們的腳邊。離開臨淄時,剛入十二月,這些日子來他們一直忙於趕路,入了深冬也沒有察覺。他們又是一路由南往北,天氣自然越來越冷,尚未入關,已感受到刺骨的寒意,不知此刻的邊疆是否已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樣子。
身後忽然一暖,接著一件披風就落上了他的肩。仰起頭看著那素麵青衣的男子,他大而有力的手已繞過他的頸項,輕輕地將披風拉至他的胸口。
“天氣越來越涼,你要小心身體,別讓舊傷複發。”
阿納柯西的聲音如常,可不知為何入到他的耳中卻多了一絲暖意,胸口湧上一股熱流,讓他多年來清冷慣了的心有些動搖。他抓住他微涼的手,眼神飄搖地問:“我們過得了童川的,對嗎?”
阿納柯西楞了一下,手上傳來他同樣冰冷的溫度,不禁有些心疼。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神幽似乎總是那麼了解他的心思,他哀傷的時候他會伸手握住自己的手,他高興的時候他也會牽扯起唇角露出欣喜之色,即使是一路躲避追兵,他也總是能很快猜透自己的計謀,兩人之間早已無須太多的言語。可是如今,他的目光卻如此飄忽不定,心中的彷徨可想而知。其實,彷徨的又何嚐隻有他,對於眼前的窘境,自己同樣無計可施,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是否就會兵戎相見。
“當然,我們一定過得了。”暗暗加重手上的力道,阿納柯西故作輕鬆地笑了笑,給了神幽一個肯定的眼神。盡管他很清楚要過童川難若登天,但是他也明白,無論如何,他都要帶著眼前人離開這危險之地,就算是飛,他們也要飛過童川!
那天夜裏,風雪變得更加猛烈,無法再前行的幾人在涼亭老伯的家中借宿了一晚。老人早年喪子,獨居已有多年,但是對這些外來人卻還是十分的熱情。
由於風雪阻擋了道路,接下來的日子眾人不得不改變原先的計劃,返回寬敞的大路前往童川,而這也就意味著落入蘇依查爾的眼目會變得更加容易。
剛吃完晚飯,阿納柯西就帶著清平出門探路。他們必須好好重新計劃一番,不然恐怕尚未入得童川便已被蘇依查爾帶回臨淄。
神幽和小笨留在了老伯家裏。阿納柯西他們走後不久,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老伯簡單收拾過後回了自己的屋子熄燈休息,可是他們卻久久難以入睡。一想到明天還有更多更難的路要走,心情不免有些複雜。
掌了燈,鋪開一張白紙,神幽提筆在紙上輕輕畫了幾筆,淡淡的墨跡延伸開來。小笨趴在一旁看了許久,也沒能看明白他畫的是什麼,於是就問:“這是什麼?”
“附近的地形。”
神幽答的簡單,小笨卻是一個激靈,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熟悉這一帶的地形?”
“不熟悉。我畫的不過是我們最近走過的路。”
小笨這才恍然,看看神幽,早已皺起眉頭,想也知道他在為什麼發愁。倘若,可以清楚了解童川一帶的地形,或許他便能想到極好的通關之法。
隻可惜他自己是在邊疆長大,未曾入過關內,對童川的地形也是沒有一點概念,不然興許還能幫上一些忙。小笨有些自責,伸著腦袋再一次努力地看了看神幽繪製的地形圖,希望能幫上點忙,卻是怎樣都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反而他每添一筆,他的思緒就多亂一分。
又看了一會,終於是抵抗不住困意,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偷偷瞄了眼神幽,見他還在凝神思索,想想還是不要打擾到他。悄悄退到後麵,四仰八叉地倒在床上,不一會就沉沉睡去。
聽見身後鼾聲越來越沉,神幽慢慢放下手中的筆,站起身隨手拂了拂衣服上的褶子,踱到床前,靜心凝望著睡夢中的小笨,直到確定他真的已經睡著,這才轉身輕輕出了門。
屋外早已風雪大作,入骨的寒意頃刻間鑽進他隻著了薄薄單衣的身體,令他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盡管如此,這並不妨礙他的判斷力。
朝著屋後幽黑之處淡淡望了一眼,他轉過身去,似是自言自語般冷冷的說道:“既然已經跟了我一路,又何必在此刻按捺不住?”
身後一片沉靜,許久,一個人才領了數人走了出來。風雪之中,隱隱可見幾人身著平常百姓的衣服,若不是腰際圍隆使得明眼人瞧得出他們身上暗藏兵器,恐怕也與真正的百姓沒有什麼差別。
神幽未曾轉身,領頭之人已經率領眾人齊齊下跪,一開口已是聲音哽咽:“殿下,請隨臣歸國吧。”
眾人麵前身形筆直的銀發少年徐徐轉向他們,一身的白衣被凜冽的寒風吹的瑟瑟搖擺,他目光灼灼地看著為首那人,厲聲道:“悠扶,你身為一品將軍,不領兵駐守邊關,卻私自率領部下深入他國,你可知這將帶來怎樣的後果?”
老將悠扶顫顫著抬起頭來,借著微弱的月光細細打量多年未見愈發英挺的皇子,激動之情早已難以言喻。
“老臣自知擅離職守有愧於國家,可是當老臣的舊部下從屬氜歸來告知老臣,在屬氜國內發現疑似殿下之人,老臣又怎能不心生激蕩。如若不能迎回殿下,老臣又如何對得起巴拉可的百姓和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陛下?”
白衣男子微微一震,思緒飄忽的問道:“父王他……病了?”
“是的,殿下。自從你和神影失去消息之後,陛下他便一病不起,拖到今日已是隻剩下一口氣了。”
遙想當年英明神武的巴拉可王,如今卻落得如此淒涼的晚景,悠扶心中暗自哀傷。望見眼前俊美的少年清冷的麵龐飄過一絲黯淡,他知道眼前的皇子對於陛下依然還有些情感牽掛,於是忙接口說了下去:“殿下,不管過去發生過什麼,陛下與你總歸有著骨肉之情。如今,他病重在床,命不久矣,心中日日期盼的不過是與子女再見上一麵。殿下何不隨臣回去,父子相見,陪同陛下走完這最後一程。”
此語一出,悠扶心想即使神幽不會立刻答應,也會略為考慮,可沒想他聽罷,突然就大笑起來,笑聲在夜空中久久回蕩,竟有些難掩的悲痛。
“你要我念及骨肉之情,陪他走完最後一程,可是他又何時對我念過骨肉之情?當年影為了護我,與我互換身份,入住後宮。他以為影是我,便在影的體內種下毒,逼他臣服,以防他日我會像奇拉亞族的其他人一樣起兵反他。後來真相大白於天下,我去求他賜影解藥,他卻不念及影為他多番征戰的功勞,要致他於死地。那時,他又何曾念過骨肉之情?”說到最後,聲音已是顫抖,往事被一點一點掰開,昔日的種種逐漸呈現在眼前,那傷痛便如同洪水一般湧出,無法抑製的疼痛起來。
悠扶震驚,神幽的字字句句猶如芒刺紮進他的耳朵。當年,他曾隨同扮成神幽的神影迎戰瓦莫西,因此對於這皇室中離奇的種種也是有所耳聞。誰能想到那時馳騁沙場,風雲隻在抖手間的俊美少年隻是個替身,而守在他身邊如影隨形的冷漠少年才是真正的皇子?說來,都是冤孽。原本同根而生的孿生子,剛剛降臨人世便被他們的母親強行分開。一個成長在皇宮內院,從小強壓案頭讀書談兵,欲使之成為一代驕子,繼承皇室天下。一個成長在廣闊的草原,從小騎馬射箭,以武為尊,以其將來成為不敗之族奇拉亞的首領。那時的幽影·奇拉亞,一定有著美好的期盼,他日兩個孩子長大成人,各為龍虎之時,必將雙劍合壁,那麼天下與奇拉亞一族將皆為她所控。
可惜世事無常,即便是再好的如意算盤也有落空的時候。誰又能算到一向與朝廷和睦相處的奇拉亞族會突然起兵反叛,巴拉可王下令鎮壓,一場血腥的戰爭由此展開。那生在宮中,長在宮中,對外界並無了解的小小皇子因襲承了奇拉亞的血統,也不可避免的身陷其中。一年後,奇拉亞族戰敗,巴拉可王下令誅滅九族,但凡具有此族血統的人都無一例外的血濺當場。小小的皇子雖然曆經頗多,可終究因為是皇族的一份子,被免去死刑。隻是,有了這一劫,往後的日子必定不再相同。
悠扶想起往事,心中激蕩難平。縱然有再多波折,皇子畢竟還是皇子,他如何能夠相信他敬愛的陛下竟會對年幼無知的孩子暗暗下毒,倘若不是神影與神幽相換,那麼今日身中劇毒的必然是眼前之人。
“陛下即使有過過錯,可也總是逃脫不了他是殿下父王的事實。人之將死,殿下又何須再將往事放在心上?”悠扶暗暗勸道,雖然心知他未必聽得進,但勸總比不勸好,“況且,經過這麼多年,陛下身邊始終無子照顧,如今又落得晚景淒涼,也算是上天對他的懲罰了。殿下與神影如果能夠歸國,不僅是陛下的洪福,也將是百姓的洪福。”
神幽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動容,一甩衣袖,將雙手背於身後,諷刺的笑道:“神影已死,又如何還能回國?”
眼前跪著的人又一次被他的話震住,顯然,這也是他沒有想到的。可是,何必意外呢?一個長年在體內養毒之人沒有解藥,對於他來說,死,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悠扶一時無言以對。當年隨這隊兄弟出征,眼見他們同生共死,他自然明白在這二人之間有些如何深厚的感情。如果換了是他,恐怕也是無法原諒殘害了自己至親的人,即便那人是自己的父親也一樣不能饒恕。可是皇族畢竟與尋常百姓不同啊。
思及此,他向前跪走了兩步,完全沒有顧及到膝下的冰雪刺痛著早已有些麻木的膝蓋,再開口聲音中波瀾難平:“殿下,就算你放不下恩怨,不念及與陛下的骨肉之情,可是難道你也不念及巴拉可的百姓了嗎?陛下若是歸去,國家將無人治理,到時群臣無首,有異心之人必定趁機起亂。即使殿下不在意屬於自己的那一個王位,也要想一想戰亂之下百姓所受的疾苦啊。”
言罷,仰天而望,想起國家將來可能陷入混戰,百姓可能無處容身,又想起曾經的繁華歲月,不由地痛心疾首,淚流滿麵。
神幽沉默,良久才緩緩問道:“五皇兄和其他的皇子呢?為何會鬧的無人繼承的地步?”
“五皇子六年前隨同殿下出征之後便再沒返回國都。而其餘皇子殿下又不是不知,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未待成年就已夭折,宮中除了三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殿下你,根本再無他人可以繼承王位。”
“那麼不是還有三皇子嗎?”
悠扶幽幽地歎了口氣道:“三皇子去年在與奇拉亞國的戰爭中戰敗,如今也與大皇子等人一樣,不在人世。”
神幽不語,淡淡回想記憶中的這些歲月。奇拉亞族被滅之後,巴拉可便由盛而衰,再經由六年前的內戰侵襲,國家一分為二,即使他無心關注,也想象得到如今的淒涼。曾經叱詫風雲的巴拉可王,或許也曾期盼過繁榮千年的勝景。他如此耗費心力去培養的眾子,到頭來死的死,離的離,竟是沒有一個能留在他身邊繼承父業,怎能不叫人寒心呢?
“悠扶,我知道這些年來你的擔子有多重。不是我放不下恩怨,隻是我並沒有那樣的能力可以成為百姓信賴的一國之君。”神幽麵色清冷,淡淡言道。
“殿下……”
一抬手阻止悠扶勸說,他旋身麵向風雪,被冷風一吹,思緒更為清晰:“如果我明知自己無力使百姓幸福,還偏要攬下這樣的重擔,與奇拉亞爭,與天下爭,那麼也隻是徒然增加百姓的苦難罷了。”
“可是殿下,臣以為你可以是一個好君主,一個受能夠為百姓帶來希望的好君主。”悠扶急急地向前又跪走了兩步。
神幽搖頭輕笑,語氣冷清卻是不容置疑:“你之所以如此認為,不過是受了神影的影響。當年神影年紀輕輕便馳騁沙場,還贏得戰無不勝的神話。他領兵作戰行事果決,從不猶豫,又思維敏銳,指點江山,風度無限。可是不管如何了不起,那個人都隻是神影,並非是我神幽。從來,我都隻能做他的影子。他所能做到的,是我一輩子不敢想,也不能及的。這樣的我,並沒有像他那樣的能力可以執掌天下。”
悠扶望著他被月光照的發白的臉龐,忽然之間有些明白他的歸隱之心。失去生命中尤為重要的一半,就猶如被人硬生生地剝去靈魂,這樣的痛楚是如何的震撼人心?那些年的神幽一直以影的身份生活在皇宮內院,在神影的風頭之下,儼然隻是一個無關輕重的影子。可是即便是風光無限的神影,在馬背上俯瞰天下之時,也同樣黯然地認為自己所做所得,不過是在替胞弟完成使命,而自己不過影子的存在。
歲月竟然造就了如此相似的曆史,悠扶心生感歎,卻也明白眼前之人主意已定,自己是難以再勸服下去。
風雪又起,雪花隨風飄向遠方。在遙遠的東邊,病榻之上的巴拉可王扶著床沿顫顫地站起,目光追隨窗外的大雪落向北方。在那群山之後的奇拉亞國似乎為了這一刻已等待了多年,不祥的氣息深深地籠罩在巴拉可的上空,重重地壓在病重的國君心頭。他微微張了張唇,想要說些什麼,卻是眼前一黑,沉沉地倒了下去。一旁的侍女大聲驚呼著撲了上來,頓時,宮中亂成一片……
這個冬天,對於巴拉可來說,注定將是一個難熬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