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十一月七日，天降暴雨。從清晨起，臨淄城內就天色陰沉。街上行人寥寥，商家們卻還是硬著頭皮開了鋪門，佯裝經營。
    這一天是屬氜國主塞拉諾的生辰，也是比武之後的第四天。宮中提前一日就已布置一新，裏裏外外盡顯尊貴。各國的賓客早早地從別館趕來賀壽，塞拉諾滿臉春風地安坐於前殿王位之上，接受著來人的恭賀之詞以及獻上的稀世珍寶。
    折騰了一個早上，眾人才在國主的領步下前往宴席。這大概是大多數人都喜歡的一個環節，好酒好菜，又有美女獻舞，少談政事，多聊閑事，多少也讓操勞了一段時間的使節們偷偷鬆了一口氣。大家有說有笑，想著不幾日就可回國，結盟一事也已談的差不多，心情自然大好。
    一行人的最前方，塞拉諾與奇拉亞王並肩而行。時而低頭私語幾句，時而仰頭大笑幾聲，咋聽之下似乎聊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江湖之事，但緊隨其後的阿納柯西卻並不這麼想。
    前來賀壽的各國皆以使節為眾，唯獨奇拉亞國由王親自出麵，丟下國中大事不管跑來屬氜，如此興師動眾不會隻是為了賀壽玩樂。況且當年奇拉亞王可以在巴拉可內掀起內亂，另立國家，已足以證明他絕對不是昏庸享樂之輩。
    不過，奇拉亞王的為人如何，恐怕有一個人比自己更加清楚吧。阿納柯西想到這，轉身看了眼身後的神幽。神幽正和一旁的賽斯低頭談笑，風輕雲淡寫在臉上，仿佛早已忘記之前發生的種種。
    眾人來到宴殿，依次入座。宮女們陸續奉上美食，身材妖嬈的異國女子也已準備好要獻舞一曲。使節們交頭接耳，饒有興趣的觀賞著舞蹈，不時的指指點點，私下裏一番評論。
    一曲終了，另一曲尚未開始。塞拉諾舉杯向眾人敬酒，眾人執杯回敬，皆是一飲而盡。隨後，他放下酒杯，麵向阿納柯西身旁的神幽，微微笑道：“久聞神幽先生醫術了得，沒想到武功也是同樣出眾。”
    “王你過獎了。那日若不是奇拉亞王有心相讓，我又豈能虛贏半招？”神幽自謙，倒也沒有說假話。當真對峙，他不覺得自己可以贏得了安西瓦內斯。
    塞拉諾笑意盈盈，舉杯欲敬神幽：“不管怎樣，都要謝謝你救了我兒。在我眾多子嗣之中，唯有法尼拉最得我的喜愛，偏他又生就一副好勝的性格，病了多年也不肯讓無卓醫治，還好有你說得動他，這才使我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神幽淡淡回以禮貌一笑，舉杯回敬之後仰頭吞下杯中烈酒，片刻之中思緒飛轉。他忽然明白為何宮中有神醫無卓，王子的病情卻是一拖再拖。並非如同塞拉諾所言，是王子生性固執，而是生在帝王之家，自小就難以避免的要經曆爭鬥，與外人爭、與兄弟爭，甚至是與自己爭。身為王子無時無刻都要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即使是病了也不能詔告天下，讓名醫醫治，這樣不僅會讓身邊的敵人知曉自己的弱點，也會讓高高在上的當權者看到自己的不足。走錯一小步，就有可能輸掉多年的努力，落的與王位無緣的下場。
    “話說回來，王子的病日後還要有勞先生煩心了。”
    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卻讓神幽聽的很不是滋味。他瞥了一眼塞拉諾身後的葛諾王妃，見她淺笑不語，隻是定定地看著自己，更加肯定這才是他們最終想要說的。雖然他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別人肯定的能耐，但是能留一個懂得醫術、武功不弱，又不偏幫朝中任何一方的人在王子的身邊，算起來總是好處多於壞處的。
    隻是要想煩心似乎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神幽默默地將目光投向安西瓦內斯，那個人應該不會那麼容易就善罷甘休吧。
    果然，葛諾王妃隨之說道：“先生上次提到的那幾味特殊的藥，我已差人在各處找到，唯獨雪蓮之雄蕊還沒有著落，不過按照先生所說，我也已經拜托奇拉亞王回國之後代為尋找，相信不久之後就可集齊所有了。”
    神幽輕笑著，不願再陷於眼前的虛偽推脫，幹脆地問道：“那麼奇拉亞王需要我做些什麼呢？”
    “自然是希望神醫可以與我一同回國尋找傳說中的雪蓮之雄蕊了。”安西瓦內斯挑眉相對，答的竟是心安理得。
    即使過去了那麼久，他還是沒有放棄這荒唐的想法嗎？
    偏殿前，酒宴進行到一半，神幽趁著眾人情緒高漲，酒意正濃之時，悄悄溜了出來，也如意料中的遇見了剛巧在那隨便走走的安西瓦內斯。
    兩人四目相對，皆是笑了一笑，隻不過不同的是，一個是嗤笑，一個是得意的笑。
    “為了帶我走，你可真是費盡心思。”神幽措辭嚴厲，絲毫沒有想要給對方留下一點情麵。不過對於安西瓦內斯來說，情麵是多餘的。
    “你也躲了我這麼多年了，總該有倦了的時候，是時候該回家了吧？”
    “家？”神幽淡淡一哂，他從不認為那裏是他的家。
    見他如此反應，安西瓦內斯隻能微微歎息：“神幽，六年前我已說過，奇拉亞國是為你而建，隻要你願意，一國之君的位置我隨時可以拱手讓你。”
    “過了六年，你還是一樣沒有變。安西瓦內斯，我到底該說你天真好，還是該說你故意裝傻好？”神幽看著這個似乎從來沒有變過的男人，語氣愈發的凜冽，“一國之君的位置不是說讓就能讓的，即使你肯讓，我也肯坐，也未必坐的穩。天下是你打來的，打下天下不容易，鞏固天下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替君主這樣的事情，你我同意，天下人也不會同意。更何況，我從未想過要與你爭天下，倘若我真的有心要爭，這些年就不會隱居深山。”
    “可是我答應過要照顧你，這個承諾我不曾忘記。”
    神幽搖了搖頭：“正是因為你有這樣的想法，六年前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傷了影的心。”
    “神幽……”聽到熟悉的名字，安西瓦內斯的心不免的刺痛，他上前一步攥住神幽的手，想說什麼，卻是久久不能言語。
    神幽輕輕抽出自己的手，他明白他想說什麼，隻是為何他始終都不明白，今時不同往日，有些事早已不是當年他對他許下承諾時的樣子。
    “六年前我就已經說過，我不是你記憶中那個神幽。7歲之前的記憶對我來說是不可觸及的往事，當年族人叛亂起兵，被血腥鎮壓，我與影親眼目睹那些悲慘的瞬間。因為不能接受，我曾夜夜噩夢無法安寧。影為了不讓我一直痛苦下去，早在多年前就對我施以藥物，使我不能記起完整的片段。所以，我根本不記得與你有過的約定。”神幽頓了頓，話鋒一轉又道，“退一步來說，即使我記得，可是對我來說也已經不再需要這份承諾。你又何必一再的執著？”
    安西瓦內斯沉吟良久，依然還是不舍放棄：“那麼即使不為王位，不為承諾，你也隨我回去可好？你我是奇拉亞族僅存的後裔，你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況且……況且影也已經不在了，除了我，你也沒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為何你不隨我回去？”
    神幽踱至圍欄前，眺望北方，目光穿越遠處層疊的山巒，仿佛一直通往那片熟悉的土地。
    “安西瓦內斯，其實我一直很想問你，為何你要建立奇拉亞國？”
    “為了你……”安西瓦內斯走到他身邊，眼神有些飄渺，但所言卻是心中真正所想，“我一直希望能帶你離開巴拉可，去一個沒有紛擾的地方。不想你受到傷害，不想你被困於爭鬥，不想你孤助無依……至少，在我遇見影之前，我一直是那麼想的。”
    神幽轉身，忽然目光咄咄，一字一句道：“那麼當初，你又為何不肯放棄江山，帶影離開那是非之地？”
    倘若不是他執意留下，倘若不是他不肯退兵，倘若不是他拚死相鬥……影，又怎麼拖延至毒發，終是無藥可醫……
    安西瓦內斯啞然，被他問的不知如何回答，竟是楞在原地，怔怔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眸。
    神幽失笑出聲，聲音中有一絲令人痛心的淒涼：“說到底，你最放不下的，不是影，而是你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