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屬氜相識 第24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99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二十四
冬至,南方的屬氜迎來了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距離赤焰的軍隊進駐北方四城已有半年。隨著王的生辰遠去,各國使節紛紛歸國,原本短暫安寂的屬氜朝廷又開始蠢蠢欲動。
安西瓦內斯失職一案無可避免地被翻出舊談,之前的證據不足,在經曆短短幾月的擱置之後,突然有了柳暗花明的轉機。某日,一個落魄的男子出現在臨淄,自稱徒步千裏,從邊疆的梁城趕來,據他所說,屬氜與赤焰交戰之前幾日,他曾親眼看見一個赤焰商人與一個俊美男子同時出現在梁城的聞煊茶樓,兩人開了包廂,密談半日之後先後匆匆離去。數日之後,都城守衛軍夜訪鎮國將軍的府邸,如同做戲般從書房的一本書中搜出半截紙條。
紙條上寥寥數字,卻足以震撼在場的每一個人。
那上麵寫著:七月初五,梁城戰役。
不待天明,守衛軍便先斬後奏地抓捕了阿納柯西,將他和那代表罪證的紙條一起送往宮中。
狂妄自大、治軍不嚴的帽子換成了意圖謀反、通敵賣國。人證、物證皆在,連審都不用審,就直接被定了罪。再加上賽斯聲淚俱下地撲身上前,大喊一聲“將軍”,接著便暈倒在地,更使得眾人堅信此前阿納柯西從邊疆傳來的密函上直指賽斯通敵之事純屬誣陷。
於是,不到半日,刑部的大牢裏就多了一名重臣。
那幾日,宮中沒有半點消息傳出,縱然有侯位在身,無人敢對阿納柯西用刑,但這一去畢竟是杳無音信,急的蘇米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整日在府中來回踱步。
府中的人不管身份尊卑皆是全盤出動,紛紛動用一切可以動用的力量,去探聽消息。連續幾日,也隻探聽出一個“不許探視”。再探,卻是再也探不出別的口訊……
府中唯一沒有行動的人隻有那個一貫清心寡欲的人,在所有人都急的坐不安、食不咽、睡不穩的情況下,他依舊每日作畫、寫字,間或的出門為人診治。即便小笨夜晚歸來,圍繞著他絮絮叨叨述說起白天在街上聽來的消息,他在聽罷之後,最多也隻是淡淡一個“嗯”字便作了了結。
漸漸的府中的人都覺得他冷漠無情,見他都要繞道而行。就連一向喜歡纏他的小笨在多次勸說無果之下,也終於不再與他說話,每日裏隻是拿了飯菜過來,放下就走。他卻依然我行我素,不多言半句,不多做半點努力。隻是每當夜深人靜,眾人都已睡去之時,他才翻身下床,從他慣用的筆管裏抽出一張皺巴巴的紙來,借著微弱燈光,一再地重讀上麵剛勁勇猛的字體:幽,留在府中靜候我的音訊。
一個月之後,神幽陪同王子前往城北寒泉養病那夜,城北的拾香樓突然興起大火。也不知是不是當夜刮起的強風助長了火勢,火勢以眾人難以想象的速度迅速曼延,不等都城守衛軍的人趕到,已經接連燒掉附近的幾座房屋,一時間,整條街火光四起,慘叫之聲不絕於耳。
事後,人們從拾香樓一個廂房裏找到兩具糾纏在一起的屍體,這兩具屍體一男一女,皆是寸縷未著。這在經營聲色生意的拾香樓裏原本不是罕見之事,更何況在大火中喪生的又何止這兩個人而已。可是,這兩人卻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隻因這死去的男人恰巧就是一月之前自稱從梁城趕來的那個落魄男子,而令人們震驚的是,在他的身上發現了赤焰武者的紋身。更為蹊蹺的是,人們同時還在他的衣物裏找到了一個做工精細的發釵,發釵的釵身上清晰的刻著三個字:雅薩林。
流言迅速在臨淄曼延開來。屬氜國內無人不知雅薩林乃是塞拉諾最疼愛的妃子。去年初夏,雅薩林生辰之際,塞拉諾特意命宮中巧手工匠為她打造了這一支發釵作為生日禮物,為表愛意,他還親自與工匠學習刻字,在發釵上刻下了愛妃的名字。如此一支天下無雙的發釵竟然落入他人之手,其意義何在,可想而知。
然而,更重要的是,雅薩林之所以會得今日之寵幸,完全緣於當日賽斯的舉薦。二人私下也曾結拜為兄妹,感情之深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加之先前就已傳的沸沸揚揚的阿納柯西上奏賽斯通敵一事,前後一想,也就不難聯係起來,孰是孰非忽然在眾人心中有了極其明確的答案。
家醜不可外揚。所以,當宮中傳出消息,稱雅薩林王妃已患多年的舊病複發,身體不適難以繼續擔負起此後國主的重擔,不得不遺憾的退居深宮,從此誦經念佛,過上與人無憂的生活時,世人不過暗自一笑,當然是心裏有數,也不敢再多提半句。而賽斯則以出言頂撞國主,包藏禍心為罪名被削去侯位,丟入刑部大牢,聽候發落。沒有了侯位,也就意味著與百姓無異,可以施以刑罰,可以加以拷問。其下場如何,已是無需多問。
與此同時,由於先前的人證身份可疑,又已死亡無法作證,阿納柯西叛國一事被宣押後再審,可實際上,如此一來,誰都明白,叛國一事已成子虛烏有。更加巧合的是,在阿納柯西被放出刑部大牢的當天,邊疆傳來消息,說是最近數月總有貌似赤焰人的可疑軍隊在邊防一帶滋事,而獨自守衛邊疆的副將卡曼德又以久病為由,號稱若是發起戰事,以己之力定是無從抵抗,請求朝中派出驕勇善戰之士前來援助。
邊疆本是苦寒之地,被派去駐守邊關,往往是數年不能回朝,這對於朝中那些享樂慣了的富家公子來說,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況且,駐守邊疆,也意味著隨時有與他國交戰的可能。對於那些沒有戰爭經驗,又或者是不熟悉邊疆情況的人來說,去那裏與送死無異。於是人人推脫,互相舉薦。幾番下來,竟是紛紛上奏力挺曾經的鎮國大將軍阿納柯西以帶罪之身,前往平定。無奈之下,塞拉諾隻得沉思過後下旨命阿納柯西擇日返回邊疆,官複一品大將軍。
塵埃皆已落定,一切看起來再自然不過。可是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實那枝發釵,雅薩林並不喜歡,她不過戴了一日,就摘下來信手送給了一個貼身的侍女。
從頭至尾,神幽沒有多言半句,心中卻是比誰都更清明。在與阿納柯西離開臨淄的頭一天夜裏,他借著王子的令牌進入了刑部大牢,在那裏見到了被吊在刑架之上,頭發散亂,衣不遮體的賽斯。
由於受刑過重,他的身體血跡斑斑,雙手與雙腳無力的掛在鐐銬邊緣。倘若不是這冰冷的刑具束縛著,硬生生地將他的身體扯住,恐怕他早已無法站立。心裏掠過一絲悲涼,想起當日自己被縛之時,尚且還有他可以來救自己,可是如今,又有誰會不顧一切前來救他呢?
忽然衝上心頭的憐憫,促使神幽不由自主的傾身上前,手指撫上他蒼白無色的麵孔,在他艱難的抬頭望向自己時,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跟我一起離開這裏,可好?”
賽斯聽聞此言,錯愕了半響,才艱難的反問道:“你可知道我所犯何罪?”
神幽點點頭,連臨淄街頭的孩童都編著兒歌傳唱賽斯叛國謀反一事,他又怎會不清楚。
“既然知道,又為何還要擠身進來,趟這個你不該趟的渾水?”賽斯眯起細長的眼,聲音沉重而又沙啞,“我如今犯的可是通敵賣國之罪,罪無可恕,要想替我洗脫罪名,恐怕比登天還要難上百倍。”
“我從未想過要替你洗脫罪名,神幽沒有那個能耐,做不到,也做不來。”
“那你?”賽斯愕然,怔怔的望著他,直到望見他眼中冷冷的堅定,才突然恍然,不禁失聲罵道,“你瘋了嗎?這是刑部的大牢,縱然你有通天的武功,也不可能輕易帶我離開這裏。隻要稍有閃失,便是人頭落地。這,你想過沒有?”
想?如何去想?神幽清楚這不過是他一時興起的念頭。在來這裏之前,他固然心裏不好受,但卻並未想過要助他逃離。他已有許多年未曾有過這樣的衝動,可是不知為何,一見到他就是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緒。
“你從未認真想過,對嗎?”賽斯從他眼中的飄忽不定讀到了答案。
神幽無法否認,然而即便知道自己隻是衝動,他還是用力地捏了一下賽斯的肩,毅然決然道:“隻要你一句話,我一定在所不惜。”
賽斯漠然,聲音滯留在喉中,多次想要說些什麼,可始終無法成言。良久的沉默之後,他才緩緩問了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神幽自問。他與賽斯隻見過三次:第一次是他被施鞭笞之刑,賽斯慷慨相救,不惜觸怒蘇依查爾;第二次是在競技場上,賽斯前去迎戰,被人咄咄緊逼,險些命喪當場,而他亦不惜以肉相博,救下了他,也算還了當日虧欠的情分;第三次,他們同飲一壇“醉生夢死”,他在酒中讀懂了他的癡迷,也讀懂了他的執著……然而縱然如此,兩人也不過隻有三麵之緣,這樣淺薄的情分何以值得他為此不惜一切?
默默地望著眼前這個有著細長溫吞眼睛的男子,看進他那似曾相識的無色眼眸,想起那日兩人在屋頂喝酒,他伏在他的懷中哭泣,動容的像個孩子……如果六年前,他也能盼來這一幕該有多好?
“因為,你很像我忘不了的那個人。”不覺地揚起唇,微微一笑,心頭如輕風拂過,掀起陣陣漣漪。
“你是說……影?”賽斯有些意外,“我與他,長的想像?”
神幽搖搖頭,雙眼漸漸迷離:“說到長相想像,沒有人會比身為他孿生弟弟的我更像他。可是不管長相如何相似,我們的性格卻還是迥然不同。影,是個做事果決,目標明確,從不拖泥帶水之人,而我卻沒有主見,喜好猶豫,優柔寡斷。所以影一直都比我更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也因此,對於感情,他癡迷執著,認定了的事就再也難以回頭。就好像你,為了一個‘情’字,不惜做了那麼多傷害別人,傷害自己的事,即使早已知道不可能有結果,還是舍不得、放不下。”
“舍不得?放不下?”賽斯喃喃自語地重複著這兩個詞,若有所思許久,突然仰天大笑,“既然你已知道我舍不得、放不下,又何需問我是否願意舍棄一切隨你離開?”
神幽啞然,雙手背於身後轉身輕走了幾步,身後的聲音隨之又起。
“以你的聰慧,一定早已猜到,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臨淄的,可是隻要我留在這裏,便注定了不可能有好的結果。蘇依查爾從來都不相信我是真心效力於他,國主又是寧可錯殺一萬,不可漏過一個之人,阿納柯西縱然對我視如兄弟,也不可能一再地任我背叛。說到底,我是怎樣都逃不過一個‘死’字。”
神幽沉默,思緒淩亂如麻,想起從前的影,一樣是拚著一口氣,明知自己的身體不可能撐過冬天,卻還是硬拖著與安西瓦內斯一起廝殺戰場,贏了一場又是一場的仗,卻最終不能保全性命。這執著是何等的相似,想著,久久終是歎出一口氣來,語音哀傷地問:“你既已想的如此明白,為何還是固執的不肯放手。你到底留戀著什麼?”
最後一句話,他不知道是在問賽斯,還是在問曾經想問,卻沒有機會問過的那個人。
“神幽。”賽斯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再說話已不再是先前初見時那番痛苦的神情,反而在昏暗之中隱隱看得見他臉上心滿意足的笑意,“雖然我從未見過你的兄長,可我覺得,即使可以重新來過,他也還是會做和當初一樣的選擇。真的愛上一個人,便無法在意得失結果,這道理,有一天你會明白。”
星月當空,賽斯的話在寂靜的牢房裏久久的回蕩,震的神幽空蕩蕩的心,久久難以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