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與賽斯分別回到將軍府已是深夜，府中的人都已入睡，沒有人在意他是否晚歸。不過這樣也好，反正他從來也沒奢求過什麼。
    獨自回到房中，點起燈，忽然覺得後背陣陣發涼。一回頭，就看到阿納柯西如石柱般威坐在床中央。
    “你怎麼在我房中？”
    “等你回來。”麵無表情，阿納柯西的聲音比初冬的天氣還冷。
    “怎麼也不點燈？”
    “點燈了你還會進來嗎？”從床上起身，他走到他的身前，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你喝酒了？”
    神幽不答，轉身避開阿納柯西灼人的目光。肩上卻是落上一雙有力的手，逼著他的身體轉過來與之相對。那力道太大，扯痛了他胸口的傷，使得他不由得鎖起眉來。
    阿納柯西看出了他的異樣，手中的力氣漸漸鬆懈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沉沉的歎息。拉他過來坐到床上，像過去的數月那樣輕輕為他退去衣裳。神幽也不抗拒，任由他剝落最後一件衣服。
    看著他胸口那一片青紫，他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瓶藥來，倒於掌心，替他揉在傷處。
    即便如此小心，神幽還是痛到臉色蒼白，他咬著唇，一言不發，硬是不肯叫出一個“痛”字。
    “傷成這樣也不讓大夫醫治，還跑出去喝酒到深夜才回來，你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拿你如何是好？神幽微楞，揣摩著這幾個字，心中忽明忽暗，卻也不是十分明白。想了想還是覺得應該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訴他，於是接話：“我剛才在街上遇見賽斯了。”
    “他的傷無礙吧？”阿納柯西繼續上藥，說的有心無心，也不知在沒在聽。
    “身體的傷上過藥之後自然能得痊愈，可是心裏的傷就不知如何才能好起來了。”神幽思緒飄遠，想起先前聽得賽斯的那一番話，心中忽然感慨萬千，“他之所以做了這許多事情，都是因為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阿納柯西的動作在空中停了片刻，許久才緩緩將藥放在一旁，替他穿好衣裳，聲音有些暗啞：“賽斯天資聰穎，性情也好，隻是有時太過執著。”
    神幽並不驚訝，他知道自己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已足以讓阿納柯西猜透全局。
    “可是，愛上一個人，不是說變就可以變的。”
    “噢？”替他穿好最後一件外衣，阿納柯西抬頭直視著他，“那麼你呢？是不是也是不能輕易就忘記愛過的人？”
    楞了半晌，神幽一時不太明白他何出此言。他們不是在討論賽斯嗎？好端端的怎麼牽扯到自己身上來了？
    “那個奇拉亞王，你與他是舊識吧？”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感情。
    神幽怔怔，抿著唇，不發一言，表情卻是證實了一切。
    見他不語，阿納柯西的心裏反而愈發地疼痛。白日裏在競技場見到神幽的劍法，招式上雖然變幻如虛，但是武功的根底卻是隱藏不了的。他的劍法狠毒猛準，無論是攻法還是退路都與一再相讓的奇拉亞王有些相似。如果不是師出一門，如何能夠盡得相像？
    而且，那個奇拉亞王還一再地退讓，他固然不希望神幽受傷，可是奇拉亞王做法卻也讓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即使相隔一定距離，無法看清兩人的表情，他還是清楚感覺到那個奇拉亞王有心護劍，他的心裏一定不想傷他、不忍傷他，甚至是……不舍傷他……
    是怎樣的感情，使得一國的君主不惜在眾人麵前輸掉比試，顏麵丟盡，也要有這樣的不舍？他不願意去想，可是又不能不去想。一向引以為傲的自製力，似乎在此刻變得脆弱不堪。
    終於，他還是無法忍受沉默，先開口打破：“神幽，你心心念念的那個影，其實就是奇拉亞王，對嗎？”
    神幽錯愕，猛的抬頭對上一雙熾熱的眼。他仿佛從那眼中看到一種情愫在慢慢化開，順著那人抓他的手流入他的身體，漸變漸濃。
    回憶突然像打開籠子似的奔湧而出。他想起山穀裏的那些時光，想起兩人一起放飛紙鳶，想起離開山穀之時，他不顧一切奔來救他，想起在美索爾河上，他替他硬接下的那枚暗器，想起他在他昏迷之時一步不離地抱著他入睡，想起觀日山上他日日相伴，夜夜勞累……他怎麼傻的到現在才發現他對自己的好是因為動了情念，他又怎麼到現在才明白他其實比自己更在意那個名字……
    神幽咽下心中的苦水，抬手握住肩上那有些僵硬的手指，摩挲良久，才緩緩道：“我的確深深地愛著影，從出生至今，一直愛著，從未停止。”
    阿納柯西仰起頭閉上眼睛，有一刹那，眼淚差點就要破眶而出。即使征戰沙場，亡命梁城的那段日子，他的心也沒有如此痛過。
    包裹住自己的手繼續緩慢而輕柔地摩挲著，神幽的聲音有些哽咽：“我想過要忘掉他，可是我做不到，不管多麼刻意地去忘，在夢回千轉時還是會想起。即使他已離開我多年，即使他無法兌現當年會照顧我一生的承諾，我還是不能忘記……我一直以為不能忘記的隻有我一個人，直到今天我遇到奇拉亞王，那個愛他不比我少的男人，我才明白，這些年不能忘記的不是隻有我而已。”
    阿納柯西微楞，緩緩將目光對上神幽那雙漆黑晶亮的眸子，從那裏他看不到預想中的痛苦，反而是一絲釋然。
    “其實，愛一個人又何須一定要將他忘記？不管他是變心了也好，死了也罷，至少，他曾經真實地活在我們的心裏。更何況……”神幽頓了頓，嘴角牽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影與我是血脈相連，心肉相吸的同胞兄弟，他是我生命中永遠都不可能割舍的一部分，即便他已死去，我的心依然能夠感覺到他的血液在我身體之外的某個地方繼續流動……”
    阿納柯西呆立在原地，他被“同胞兄弟”這四個字震的久久無法平息。
    神幽攤開他的手，在他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而這簡單的兩個字卻像是花費了他全身的精力。這兩個字是：神影。
    在寫字的同時，他的思緒裏飄過一個銀發白衣的少年，那景象熟悉的仿佛從未離去。他們一同出生，即使經曆分離，也終於還是得以重逢。他想起7歲那年第一次見到神影，風吹亂他銀色的發絲，那雙無色的眼在陽光下竟是如此的奪目。母親跟他說，神幽，這是你的哥哥，他是奇拉亞族第一勇士，他的名字叫做：神影·奇拉亞。
    而後，無憂無慮的童年在某天忽然變了顏色。奇拉亞族之名被灌上禁忌，世人都說他們背叛君主，意圖謀反，於是無數的人從天而降，他們殺戮，他們搶奪。親人們在他的眼前一個一個的倒了下去，而他隻能無助地躲在夾縫中，躲在那個與他同樣年紀的孩子身後，看著血腥的一幕不斷上演。那一天，他緊緊地抱著他，他說：不要怕，有我在，還有我在……
    從什麼時候開始，兩個人的生命彼此牽連。他痛，他也會痛；他傷心，他也會陪他一同傷心……即使，是在他死去六年後的今天，這份命脈相通的感覺依然清晰如故……
    身體忽然被一個人緊緊抱住，神幽回過神，見到的是阿納柯西比他還要難過的神情。他說：“對不起，神幽，我不該提，讓你憶起往事。”
    他清冷的笑笑，搖了搖頭：“你不明白。影離開我，我的確很難過。可是對於影來說，死或許是最好的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