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比武結束的那晚，神幽暗自離開宮中，沒有參加塞拉諾的晚宴。
    初冬的晚上寒意彌漫著整個臨淄城，人們早早地關門入睡，街道上行人稀疏，連店鋪也悄然地關上了門不再營業。
    他走了五條街才在街角的一家即將關門的酒鋪裏買到一壇“醉生夢死”。找了個無人的角落，翻身上了屋簷，他獨自喝起酒來。酒入心脾，是難以言喻的苦楚。
    正在喝酒之際，忽見不遠處一人延著街道緩緩走來。神幽歎了口氣，本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獨自待會，卻不想還是會有人經過。
    定定地望著那人，心裏隻盼著他能快點離開，可是他的步伐偏就是惱人的緩慢。好不容易走近，神幽突然覺得此人的身影異常眼熟，剛想仔細辨認，來人已悠悠抬起頭來，目光不偏不倚，剛巧落在他的身上。四目相對，兩人同時輕笑出聲。
    賽斯輕輕一躍也飛身上了屋簷，慢步走到神幽身旁，也不管人家是否樂意，徑自坐下，拿過他的酒先是飲上一口。
    “醉生夢死？”
    神幽點頭默認，借著月光細細打量起他來。賽斯的臉白如薄紙，手中沒有了折扇，好像有什麼與平日裏不同。他雖換了衣服，但是行動上的遲緩還是泄露出他下午所受的傷。
    “你的手要緊嗎？”
    賽斯哈哈一笑，細長的眼眯成一條縫：“有神醫無卓在，隻要我還有一口氣，便不是無藥可醫。”
    說話間，又是一口酒灌入口中。
    “說起來我還沒謝你，若不是你及時出手相救，我恐怕已沒有性命在這喝酒。”
    “我不過是看不慣那赤焰人欲置人於死地的做法。”神幽擺擺手表示無需謝他，伸手拿過酒壇也飲了一口。
    賽斯揚眉冷笑道：“一個小小的赤焰武者，如何有那個膽量敢置他國的侯爺於死地。”
    此言一出，神幽訝然。
    “你的意思是他背後有人指使？”他的腦中飛快的閃現數種可能，繼而一個身影落定，竟叫他有些不知如何開口，“是蘇依查爾？”
    賽斯漠然一笑，接過“醉生夢死”連灌數口，直到辛辣的酒味刺痛他的喉嚨，嗆得他不住的咳嗽，這才停了下來。
    捂著嘴咳了許久，漸漸濕了眼眶，也不知是咳嗽震痛了胸口的傷讓他無法忍受，還是想起了這些年的辛酸委屈。
    神幽看著他，忽然間什麼都明白了。能夠讓一個人甘心情願背棄朋友，背叛國家，受萬人辱罵也在所不惜的，除了一個“情”字，還能有什麼呢？
    握住他的手，神幽不知該說些什麼。溫度傳遞至另一人心中的時候，賽斯知道這個男人明白他所有的委屈，此時不需言語，對他而言已是足夠。
    淚水再也控製不住的滑落，他俯在他的肩上久久的哭泣。想起當年他在奇拉亞的翟崱山上遇見蘇依查爾，兩個無官無權的少年原本隻是萍水相逢，卻因一場突如其來的雪崩被斷了下山的路，一同困在山中數日。那時的他們靜時談兵，動時比武，你來我往總也分不出勝負。他曾為他跳入危險的斷崖邊，在崖壁刻上彼此的名字，他說他對他的情意就如這崖上的刻字一樣，即使經曆幾世也依然清晰如初。他也說將來他號令天下之時，定與他分享一半的江山，他說有他蘇依查爾的一天，就有他賽斯的一天，他說他要與他生生世世在一起，永遠也不分開……
    因為那一句承諾，即使無心為政，他也入朝為官，即使對天下毫無興趣，他也隨軍遠征……即使數年之後爬上很高的位置遇見了與當年不一樣的蘇依查爾，他也依然義無反顧地追隨他，為他與赤焰人勾結，為他不顧多年的兄弟情誼，為他陷害忠良，為他結黨營私，為他做盡一切原本無心去做的事情……僅僅是為了那一句生生世世……
    神幽輕撫他的後背，靜靜地聽著賽斯輕柔的哭聲。政治鬥爭他不是不明白，有用時則善待，沒有利用價值之時則除之而後快，即便是世人最難以看破的情愛，在天下麵前也顯得如此渺小。望向空中的新月，眼神裏依稀有幾分飄渺。他想起影，想起安西瓦內斯，想起他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歲月，心裏百感交集，一張嘴深深地歎出一口氣來。
    懷中的人漸漸停止哭泣，待到離開神幽身體時，已恢複了往日的平靜。賽斯悄悄抹去眼角殘存的淚水，一仰頭，任憑冰冷的酒滑入體內。如果可以“醉生夢死”，那該有多好？
    “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賽斯聳聳肩，自嘲的笑了笑，“或許，還是回去他的身邊吧。”
    神幽沒有覺得意外，反而感到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愛上一個人，又如何能夠輕易舍棄，即使是當年的影，也是一樣明知無路可退，還執意向前，最後硬是把自己逼上絕路。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賽斯轉頭看向他。
    神幽搖了搖頭：“不想問，也無需問。你有你的選擇，況且不這麼做，你的心大概一輩子也不會舒服。”
    賽斯輕輕一笑道：“你倒是了解的很。可是，我的心情你又如何真的能夠了解？愛也是痛，不愛也是痛，有時候我真的情願這世上有一壇‘醉生夢死’，可以叫我一醉醒來就忘了所有的事情。”
    “如果世上當真有一壇‘醉生夢死’，那麼你和他又真的舍得忘掉這一段感情嗎？”神幽喃喃低語，這一句話似是在說給自己聽。
    賽斯沉吟良久，突然道：“你說的那個他可是影？”
    神幽心中一驚，望向他。
    “上次從都城守衛軍那救你出來，你在昏迷中一直念著這個名字。”賽斯解釋道。
    神幽聞言臉色黯然。一直以為自己早已忘了那段過往，卻不想有些事即使刻意不想也不代表真的可以忘記。原來他至始至終都還記得那個名字。
    風自空中掠過，吹亂他的發絲，一瞬間掀起他的醉意，他好像看見星空中一個朦朧的身影向他跑來，那個身影漸漸清晰：銀發，無色的眼，一個俊俏的少年，一身的白衣，一臉的冷傲……
    “能讓你如此念念不忘，這個人一定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何止是重要？”神幽飲下“醉生夢死”，嘴角牽扯出一抹笑意，“影是我生命不可割舍的一部分。”
    “你很愛他？”
    “從未停止愛過。”
    “既然如此，為何分開？”
    神幽沉默，久久不語。
    賽斯靜思，又問：“他，愛上別人了？”
    “醉生夢死”全部灌入肺腑，冰冷刺痛胸口，不知是傷還是過往。
    神幽淡淡一笑，緩緩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