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麻地少年  3、穿過黃色警戒線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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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穿過黃色警戒線
    (我的故事)
    我們到裏爾後,辦展的前期工作很緊張,大多數人沒時間在公寓自己做飯,於是,主辦方就把我們安排在離展覽場地不遠的中國餐館“富華”就餐,這對於根本不懂操持鍋碗盆的我來說不啻是個福音。
    “富華”老板是一對姐弟,祖籍溫州,姐弟倆很小就隨父母到法國開餐館。以後,父母年歲大了,歸隱山林,餐館就由姐弟倆當家,生意不錯。
    第一次見到這對中國血統的姐弟,我們的人無不讚歎,說簡直是一對金童玉女。吃完飯,嘴閑了,有人就拿姐弟倆說事,說溫州沿海早年和國外通商通婚很頻繁,追究起來姐弟倆上輩的上輩說不定哪一輩還是白人什麼,不是純粹的華人血脈,要不怎麼那麼漂亮呢?叫他們這麼一說,還真有點道道,姐弟倆不僅皮膚白皙到幾乎透明,眼珠子還不是純黑的。仔細看,姐弟倆的眼眉其實長得很像,但姐姐瑞富有女孩子的娟秀,弟弟瑞華則是一標準的俊男。
    在餐館,瑞富和瑞華雖說是老板,卻和國內的老板不一樣。我們見到他倆時,總是圍著圍裙忙裏忙外,親自招呼客人,親自下菜單,親自倒茶上菜,和Waiter沒什麼兩樣。
    那會兒,我比較沉悶,飯菜上來前,常常一個人坐一邊,很少和人說話,更不參與大家閑聊。吃飯又特別快,吃完便獨自走開了。也許是我不合群的做派特別紮眼,引起了姐姐瑞富的注意,因而對我倍加關照起來。
    知道我愛喝水,而且不喜茶葉,瑞富每次都為我準備一壺菊花水,看我咕嘟咕嘟喝完,再續上。那次,我草草吃完飯,踱到店堂外透氣,瑞富過來,主動問我是不是不喜歡這裏的飯菜?喜歡吃什麼?我微笑著沒有作答。瑞富當下就關照弟弟給我打個包,裝上幹點,說吃這麼少,不到晚餐時分就餓了,並一定要我揣上。弟弟在姐姐麵前是很聽話的,盡管姐姐隻大他兩歲。
    晚餐時,瑞富再次見到我,堅持要為我單獨做一個菜,我盛情難卻,隻好說就要一個Mixedfriedrice(什錦炒飯)吧。我的頭兒不懂什麼是Mixedfriedrice,以為我提了什麼苛刻的要求,一臉緊張。其實不就是個“揚州炒飯”嘛,最廉價最省事的中餐。那一餐,瑞富果然給了我一大盤五顏六色的炒飯,吃得我差點撐死。公司同事敏感,打趣地說,Tony,小心啊,這家小姐姐是喜歡上你了,看來三個月後我們這個團隊要多買一張回程機票了。同事們討論著三個月時間發展一段感情算不算太倉促,算不算“閃”?眾說紛紜。
    楊也這麼認為,說瑞富對我一見鍾情。
    周邊的華人常光顧“富華”,楊也時常去那裏吃飯,因而我們經常能遇上。事實上,我和楊逐漸熟絡起來,“富華”給了很多機會。楊說,從姐姐的眼神裏能看出她對你有意思,那是女孩子遇到喜歡的人所特有的溫柔。但楊當下就提醒我絕不可當回事。楊說,他太知道華裔後代在國外是怎麼回事了:“他們沒念過幾年書,缺少文化,視野很窄,你問問他們姐弟,除了裏爾,法國有幾個城市他們去過?許多人甚至都沒到過巴黎以外的其他城市,法語是一塌糊塗,一點都不騙你。就知道招呼客人點菜、買單的那幾句。他們兩代甚至三代人一直住在裏爾,準確說,一直守在餐館這一畝三分地上,閉塞得很,和現而今國內青年的見多識廣不能比。”楊還說,“長得好看又什麼用?他們落伍的程度你試試,兩個星期你就受不了了。憑你的條件難道找不到比她更好看的?”
    我說:“其實娶一個美麗的文盲也未必不是件好事,相夫教子。”
    楊說:“得了吧,你是那種光有好看就行的人?”
    當人們撮合我和瑞富的時候,我不是沒有隱約的心動,因為她真的是天生麗質。但我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從新加坡到北京再到溫哥華,這陣子我惹了多少事,乍到新公司,到法國才幾天,再鬧出緋聞我還有得好嗎,不是找抽?
    瑞富見再怎麼關照我我也反應淡淡,便開始變著法兒和我套近乎。那天,她說她挺心疼她弟弟的,在法國圈子小,老在餐館盯著,二十出頭了,連個心愛的女孩子都沒有。瑞富要我在我們一行上海人中給她弟弟物色個對象,先處起來。我問,姐姐看上我們哪個女生了?要合適,我給說說。瑞富沒有直接回答我。
    看得出來,姐弟倆是姐姐幹練,弟弟稚嫩些。但弟弟瑞華是個不錯的小夥子,熱情,朝氣,也許是見識少的緣故,總是羞羞的,讓人顧憐。他用忙碌來掩飾自己在眾人麵前的局促,在大家的印象中,他總是汗涔涔地麻利著。我和瑞華說過,他姐姐在為他物色女朋友,希望是個上海女孩,他即刻興奮地說:“好啊,我去上海怎麼樣?我真想去上海觀光,年底就去吧,找你去?”聽他的話,我一時搞不清他一心去上海是為了找個中意的上海太太,還是就打算去四處逛逛、看看。
    就為了這事,那天晚上我們在“富華”宵夜後,瑞華要請我喝啤酒。也就是那一晚,我發現事情並不是我原先想得那麼簡單。不僅不簡單,而且對我來說非常糟糕。
    喝完啤酒,我和瑞華一起去洗手間,完了,兀自在池子前洗手。我低著頭,偶然一抬眼,從鏡子裏看見我身後的瑞華眼光直愣愣地盯著我看,而且忘情到完全沒發現我已經注意到他。
    當瑞華意識到我從鏡子察覺他神態異常時,不由一震,急忙忙收回眼光,同時流露出滿臉的尷尬:“……魔鬼身材。”
    等我走出洗手間,也沒看見瑞華跟出來。我把瑞華那句脫口說出來的話理解為慌不擇詞,然而終是讓我明白了些什麼。
    想到“富華”姐弟倆平時對我的種種熱情,以及有別於他人的特殊關照,我意識到自己其實是姐弟倆共同瞄準的“靶心”,隻不過姐姐對弟弟一點不了解而已。
    …………
    我必須回到表哥給我設置的孤獨的圈子裏去。
    事實上,到裏爾沒幾天,我又在慢慢進入了人群,而進入人群很快帶給我的將是麻煩,隨之就可能是無盡的煩惱。我特別想找一份孤獨,一個可以讓我獨處的世界。我想到了比利時。楊曾經告訴我,那是個值得去的地方。楊是好意,覺得三個月我總得找內容打發,找地方消遣,去比利時方便,是個不壞的選擇。而我更在意那地方完全陌生,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沒人認識不就跟沒人一樣嗎?那是我想往的。
    那晚,晚上加班布展,等我從展覽場地出來已經九點多了,路過中央火車站,便起意去看看開往布魯塞爾的火車班次。車站的售票小姐熱情過了頭,把繁複的發車時刻表和各種優惠售票方式輪著給我介紹了個遍,搞得我一頭霧水。出來時,懵裏懵懂辨著回家路,那時我撞上了楊。
    於是,就有了楊給我講黒麻地10號殺人案的機會。我們坐在火車站前的長椅上,在我們的頭頂是火車站碩大的追針鍾——
    我問楊,上回你說案件已經有定論,那當時定論的殺人動機是什麼?
    “暴力。”楊說。“他們——律師和所有的案件經辦者都認為這是一樁”外力引誘犯罪”的典型案例,嫌犯有一種變態的”英雄情結”,而這種”英雄情結”來源於嫌犯少年時代對血腥動漫的癡迷。在他居住的屋子裏,也確實搜集到了相關證據,比如大量的動漫畫冊,主題非常單一,那就是血腥、殺戮。用律師團隊的話來說,一個個推崇暴力和血腥的動漫故事,使他一生都希望成為一個掌控生死的英雄,教唆他成為一個以蹂躪生命為樂、以殺人嗜血為榮的魔王。”
    “這些不可信嗎?”我疑惑地問。“好萊塢驚悚懸疑片不都是這麼寫的嗎?”
    “不信。至少我不信。”楊說。“當你看見那個犯罪嫌疑人時,你就會發現,這個案子並不那麼簡單——”
    (楊的故事)
    我曾經去看守所探視,嫌犯是一個瘦弱的男人,臉型尖削,膚色蒼白,眼瞼浮腫,樣子很有點猥瑣。他看見我第一句話就問:“我屋子裏那幅荷花有沒有從牆上掉下來?”聽到這陰沉沉的發問,當時,我狠狠打了個寒噤。
    我沒有進過他居所,但我立刻就明白他在說什麼,因為在卷宗中我確實看到過一幅水墨荷花(是畫作翻拍的照片),一邊的文字注釋是:犯罪嫌疑人的國畫習作。還標注著原畫的尺寸。當時我很驚訝,無論如何無法把素淨淡雅的水墨荷花和他的殺人事實聯係起來。他說,他當時就感覺沒把這幅畫粘牢,很擔心它從牆上掉下來,“”荷花”掉下來弄髒了就不好看了。”看來他很在乎這幅畫。後來,他開始向我描述學習畫“荷花”的事,整個過程冗長而冷靜,一如垂眠的處子,心斂意寧。我在他寧靜的神態中看出幾分病態……
    我去當然要提殺人的事。當他說到殺人時,他卻用了“英雄”二字。他說在十五歲時,他在街頭鋪子裏看到一本日本動漫畫冊,裏頭殺人越貨的情節讓他亢奮了很久,從此,他一生都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掌控生死的“英雄”。他把蹂躪生命看作是一種享受,視殺戮為極樂,在殺人的片刻裏他享受著略帶疼痛的歡樂,屢試不爽——這是聽完他的故事後,我的歸結。
    他這席話顯然不是第一次說,已經滾瓜爛熟,中間幾乎沒有重疊的語句。他的話法庭相信了,媒體相信了,大眾也相信了——暴力動漫毀掉一個年輕人的故事,在我們這個城市又重演了一遍。一本書、一張碟、一個遊戲軟件就足以把人引向犯罪的論斷又有了新的佐證。可我不信,在整個案件中,惟有殺人者的殺人動機不可信!
    這個喜歡畫荷花的瘦男人,那麼在乎他的畫有沒有掉在地上,令人匪夷所思。他的手那麼白,即使在看守所還保持潔淨,指甲縫裏沒有一點齷齪,讓我懷疑他有程度很深的潔癖。特別是他的神情——我無法準確描繪他的神情——在和我長時間交談中,他臉上始終帶著一絲看似斯文其實很陰冷的微笑,好象在嘲弄所有的人。他正為自己能嘲弄世人而竊喜。
    他在嘲弄誰?在竊喜什麼?就他這麼個人,因為“英雄情結”而殺人?打死我也不信!
    我不能把連自己也不相信的東西寫進卷宗,而後捧到公眾法庭,甚而捧到法學院的講台上去照本宣科,繪聲繪色地複述一個被歪曲了的案例,貌似尊嚴地闡述著一個誘發案件的原因,讓所有的人都信以為真,相信這就是這宗惡性案件的全部真相。我覺得這麼做是對法律的玷汙,對於我這個幾乎是狂熱地要維護法律尊嚴的律師來說是不能容忍的。
    於是,我決定重新審視嫌疑犯的殺人動機,找到至少能說服我自己的邏輯依據。
    當我決定要重新探究罪犯的殺人動機時,首先想到的是要親自到犯罪現場去看一看。
    之前,我沒有到過現場,勘察是刑偵的工作,不是我的,我隻需要看卷宗,看通過刑偵詳盡筆錄的第二手資料。可這時,我覺得二手資料太淺薄,太主觀,束縛太大了。
    我到現場的那天是個陰雨天,天暗得跟傍晚日暮時分一般。我在城裏繞了好大一個圈才找到黑麻地。那是一條普通的街,帶坡道,前寬後窄。街寬的一端,零星有些店麵,照例是美發、洗足、網吧之類,還有一些賣煙賣酒的鋪子。街上聚了一些人,多半是半大不小的少年,染發的居多,他們穿寬鬆的外套和格外長的牛仔褲,戴皮質的摩托手套,掛在屁股上的粗鏈子閃閃發光。當你正驚異這些少年著裝的審美幾乎完全一致,全都是“殺馬特”翻版時,一輛滑板從你麵前呼嘯而過,目中無人地沿街而去,讓你感受到青春的狂野和無羈。
    越往街的低處走,人流就越稀,街也窄得隻夠一輛車通過,完全失去街另一端那種暗流騷動的景象。走出百來米,我終於在一道黃色警戒線前站定,抬頭看,眼前就是黒麻地10號——那幢看起來陰氣逼人的深灰色的樓宇。
    樓宇幾乎是空了。本來大部分樓層都用來做倉庫。當然也住人。人就跟住在貨物堆裏一樣。殺人嫌犯就是就是其中一個,租用了底層不大的一間屋子。過去它曾經是幢普通的民居,今後它也許還是,但此刻儼然一個魔窟,縈繞著驅趕不散的陰森和恐怖。
    我站在10號的樓前,好久不敢再往前走出一步,冷風夾著細密的雨向我襲來,雨絲中隱約聞到屍體腐爛的氣味,那麼久了,這汙濁氣味依然不散,我懷疑是我的心裏因素。
    我顫抖著越過黃色警戒線,進入到殺人第一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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