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裏有了疙瘩，向晚暫時都不想再去相府。她有些惶恐，驚詫地發覺原來沒有霽哥哥的日子是如此無望。她做著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霽哥哥陪她一起做過的。就像現在，她在抱素書齋選書，秋湖和小南都在身邊，她卻還是覺得寂寞。
    向晚沒有林霽是不行的，從七歲開始，他就是她的整個世界了……
    “向晚，你看這本怎麼樣？是江南那邊新輯的詩集……”方硯從書架一側抽了一本冊子出來。他是這抱素書齋的主人，嗜書嗜畫，而向晚是書齋的常客，她的喜好，他自是清楚不過。
    向晚接過翻了幾頁，若有所思地看了方硯一眼，便轉交給小南：“回去好好讀。”
    小南抗議：“姐，這又不是我要買的……”
    “叫你看你就看嘛，讀書總是少不了好處的。”
    秋湖歎了口氣，知道向晚又在虐待自己的小弟。雲家對小南的教育已經很嚴格了，夫子交代要看的書就一大堆，他還得應付姐姐心情不好時給的額外作業……
    向晚瞪完弟弟，轉身麵對著方硯：“方硯，你這裏最近怎麼都沒新書啊？方才拿的那本詩集我早就看過了。”
    方硯搖頭微笑，卻不答話，素來清亮的眼眸顯得有些黯淡。倒是一旁的書僮插話了：“這幾天官兵來書齋搜了兩次，把書齋攪得一團亂，公子善後都來不及，哪有空出新書？”
    方硯瞪了小僮一眼，那孩子縮著脖子朝向晚咧嘴笑笑，然後退下了。
    “為什麼？你犯什麼事兒了嗎？”因為經常來抱素書齋選書擇畫，向晚跟方硯已是熟識。她還挺欣賞這個人的，才華橫溢卻不愛仕途，終日在街坊之間流連，戲說自己是滿身銅臭的商人。她看得懂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眉目飛揚、不受羈絆的眼睛。他是天生的浪子，隨心所欲，隨心所愛，隻為過得逍遙。不像霽哥哥……有時，她真覺得林霽眼裏的東西太多也藏得太深。
    “前段時間我從民間搜了幾部野史話本，你可記得此事？”沉默了片刻，方硯躲開她的問題，反而問起了一件聽來毫不相幹的事。
    向晚自然是記得的，那幾本話本寫得還算精彩，都是戲說前朝舊史之作。先帝在位幾十年，發生了許多民間津津樂道的傳奇故事，其中最離奇的也就是雲家了。出了一個丞相，出了一位太子妃，當時的雲家是何等風光啊。後來，丞相因救駕受傷，命危之際竟與愛妻一起離奇失蹤了。而年輕的太子則在自己寢宮遇刺身亡，太子妃也跟著殉情而死……如此驚心動魄，正史上卻隻記了寥寥幾筆，遠遠滿足不了民眾的好奇心。於是，書肆坊間，稗官野史無數，有各類版本，各種結局。甚至有人說，其實他們都沒有死，隻是隱居避世了，正在天涯海角過著隻羨鴛鴦不羨仙的愜意生活……
    “那幾本書替你惹麻煩了？”
    方硯點了點頭：“他們說那些書惡意編派前朝宮闈之事，汙蔑了皇室清譽。京兆尹劉大人與我有些交情，可這次……帶頭來搜書齋的人就是他，他說他保不了我，非要我說出著書之人的名字。那些書本來就是我從坊間搜集來的，初初寫得非常粗糙，你看的是經過潤色的版本。若說真有著書之人，那也隻能是我自己了。”說到此處，他兩手一攤，非常無奈，卻不見有什麼懼意。
    向晚當下便起了疑心：“聽劉大人話中之意，莫非後麵有更了不得的人物？”
    “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秋湖聽出了眉目，上前關切地問道：“那方公子打算怎麼辦？這事兒算完了嗎？”
    “劉大人給了我三日的時限，我要是再不說出來，他估計要封鋪抓人了。”
    “那你何妨坦白說實話呢？”
    “不行！”秋湖剛剛說完，向晚便當下否決了，“現在他們隻認定方大哥是印書之人便已經如此凶悍，要是知道書是他改寫的，還指不定會發生什麼事呢！”說著，她眉間也染上了憂慮之色：“要不……我去求霽哥哥過問此事……”
    方硯聞言，臉上並無任何欣喜，語氣反而變得僵冷：“不需要……”
    向晚一愣，不知自己哪裏犯了他的忌諱。倒是秋湖看了個明白，唇邊不期然露出一抹苦笑，出語柔聲勸道：“方公子，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俗話說的好，民不與官鬥，攤上了官非，吃虧的總是百姓。如果連京兆尹大人都說幫不了你，那……除了相爺，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幫忙。”
    向晚目光切切地望著方硯，朝他緩緩點下頭。
    方硯無言，低下眉，心裏卻在犯嘀咕，看來藏不下去了，他真的不想……
    思及此處，他抬眉朗聲清笑：“方某多謝兩位姑娘的好意，隻是丞相大人日理萬機，可能沒時間過問我這小事吧，就不必勞煩他了。再說，那書裏有沒有汙蔑皇室還需經過審判的，我雖為人不羈，下筆卻是極有分寸的，諒他們也抓不到把柄。估計……上堂說清楚就沒事了。”
    向晚聞言冷笑，立刻潑了方硯一身冷水：“虧你還是個聰明人！既然事關皇室聲譽，自然是對外不宣的。根本就不用去刑部大堂審訊，直接秘密把你料理完就是了，還輪得到你來申辯？”
    秋湖低呼：“向晚——，不會吧？這樣不是草菅人命麼？”
    方硯也是一臉的震驚：“真的？”
    向晚跟在林霽身邊久了，多少也接觸過一些官場之事，以她的直覺，此事非同小可。這種戲說史話的書又不是第一次在市井出現，怎麼偏這個時候就犯了皇家忌諱？她隱隱覺得，這件事情沒那麼簡單……京兆尹已經是正四品的官了，那幕後之人不是皇親也是貴族。她不愛管閑事，可是這個方硯……是秋湖姐姐的心上人啊。
    可能是感覺到了向晚的目光，秋湖掩飾著低下眉去。
    “我這裏有個信物……若你真遇上了危險，可拿出來作保命之用。”
    方硯接過令牌，眼波顫動，竟是難以置信：“你、你……”但是他很快又覺得不妥，向晚雖然有心，可他若受了這個信物，就是拉著林丞相蹚這趟渾水。況且……總之，他這下還不知道該如何跟向晚解釋。
    終究，他還是將信物塞回了向晚手上：“方某多謝姑娘的好意。”
    向晚似乎對他的態度有些狐疑，但也不再勉強，緩緩回身喚了秋湖和小南：“既是如此，望你萬事多加小心，我們先告辭了。”
    三天，彈指而過。春雨淅淅瀝瀝，整個晏京都彌漫在淡淡的煙水中。
    “向晚，你……真的不救方公子？”秋湖小心地試探著。她已經有半個月沒去相府了，大大超過了以往的記錄。
    “我不想輕舉妄動，怕給霽哥哥添了麻煩。”林霽是朝中權臣，他的一舉一動都有好多眼睛盯著呢。
    這話顯然觸及了秋湖的底線。“啪！”地一聲，她將端上來的茶杯狠狠磕到桌上，“你好自私！平日方公子是如何待你的，隻要你說想要看什麼書，想要誰的畫，他都盡心盡意地弄來討你歡心。眼下看人家落難，你居然連哼都不哼一聲！”
    “秋湖姐姐……”向晚驚得起身，秋湖很少這樣對她大聲說話的。
    秋湖的眼眶紅紅的：“你心裏隻想著你的霽哥哥，我們這些旁人，有哪幾個入得了你的眼？”
    “姐姐——，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你擔心方硯的安危。可是那天的情形你也看見了，他那麼驕傲，根本就不願意讓我救……”
    秋湖一把推開她：“方硯顧及朋友之義，自然也是替你著想。你能想到有可能會拖累相爺，方公子就不會想到嗎？他隻是不希望讓你難做……你倒好！將人家的好心拿來當藉口。”
    向晚一下說不出話來了。方硯算是她離開相府後交的唯一的朋友。她想起了兩年前的鳳陽茶樓，那個神色飛揚的男子喧賓奪主占了說書人的位置，繪聲繪色地與周遭的客人笑談著他的遊曆和見聞。瞧他的一副書生打扮，向晚更是驚訝，天下竟有如此放蕩不羈的書生。她還以為那些讀書人都是說經道德之輩，哪裏像這個方硯……幽默風趣，舉手投足卻盡是瀟灑，教人看了好生羨慕……
    “小姐，在下有哪裏不對麼？”
    向晚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看得過於專注了……
    “你說的都是真的麼？看你年紀不大，怎麼可能去過那麼多地方？”
    方硯喝完最後一杯酒，朝向晚笑得燦爛：“小姐若想知道答案，抱素書齋隨時靜候玉臨！”說完，隻見此人揚了揚手，朝店小二扔了一塊碎銀：“小二，結帳！”那小二也似是早就料到他有這麼一招，熟練地接下從半空飛落的銀子：“方公子走好——”
    ……
    “你別傷心了，我會跟霽哥哥說的，我們現在就去丞相府。”
    秋湖這才破涕為笑，想想自己方才的激動，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向晚知道她尷尬，也不再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