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載將離恨過江南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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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載將離恨過江南
    我並未接話,隻呆呆注視著他,回想這幾日我們所有過的交集。
    前日晚上,與他交手,他說我性子烈,不適合那套劍法;在我問他惠德公主之時,他便說他知曉我是誰了。
    母親。一定是因為母親。
    我強作鎮定,微微一笑:“嗬,狼牙公主?我不過是個狼牙商人。”
    “好,狼牙商人。”他複又坐下,牢牢盯著我,“但你的生意,隻怕是國家。”
    他如此篤定,必然有確鑿的證據。我知我是瞞不過去了。既然他大方承認他是皇帝,我又何必扭扭捏捏?
    思及此,我淡淡道:“是又如何。”
    “你掌中帶勒痕,腕處有刀傷,必然是常年征戰的結果。據說狼牙國在攻打康國與陵國時有一位女崇官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恐怕就是公主你吧?”
    “是又如何。”我依舊淡淡應著。
    “你可知大狼主為何要攻打康國與陵國?”他話鋒一轉,忽然問道。
    “嗬,我狼牙人驍勇善戰,打下康國陵國是大勢所趨,又何需原因。”
    “哦?原來公主並不知道大狼主的心意。”他笑著,看向別處。
    “我自然知曉。父主英勇過人,欲一統天下。”說到此,我心中,第一次隱隱有些不快。父主此舉無疑是為打下昆侖而做準備。然而,打下昆侖……豈不是意味著,我與他,將成為敵人?
    他似乎未曾料到我會如此輕易的說出來,微微一愕,看向了我。過了半晌,他輕笑一聲:“那麼,你還會是大崇官?”
    “我……不知。”
    我是真的不知曉,或者說,我不願知曉。
    我以為昆侖一遊,不過便是山水人文,卻料不到,會在這王城之中,在馬蹄飛馳間,碰見他。
    忽然想起那兩位老者的對話——
    他,已有皇後。
    似有什麼東西,在心中悶悶的一響,惹得心口一陣酸麻。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我不知曉,也無從知曉。
    那兩位老者說皇後賢淑得體,錯嫁了皇帝,我卻覺得,她能嫁給他,確是福氣。他,值得一位懂他的人,與他分擔家國大事。
    罷了,我卻何必去想這些?
    我看著洞口明滅不定的幾尾月光,徑自出神。
    那夜,當河傾月落,東方泛白,他緩緩告訴我,之所以確定我是狼牙公主,乃是因為我的昆侖劍法。原來母親一直教我的,便是昆侖的皇家劍法。而我,也生得與母親極為相似。由此看來,母親的身世,真的與昆侖皇室有莫大關係。
    他打趣說:“若你母親不是一個端致的美人,或許我不會如此輕易的知道你的身份。”
    在笑語中,他毫無征兆的,告訴了我惠德公主的故事。
    “你的母親,便是先帝禦賜的惠德公主,十八年前遠嫁狼牙。”
    雖然早已料到,但在他說出這句話之時,我仍是渾身一顫。我的母親竟真的是昆侖公主!那我……也就真的是一半的昆侖人了!我在狼牙生長十七年,為何從來無人告訴我!我一直以為自己是純正的狼牙人,是純正的狼牙公主,然而為何這一切,都不再是我所熟知的那般!
    似是看出我的情緒波動,他走近了些,輕聲道:“抱歉,你也許無法接受,我是不是不該告訴你?”
    我搖頭,急問:“那她為何會有牌位?”
    他笑笑:“這是昆侖習俗。若女子嫁去別國,便作已故看待,而那女子也永不得再見生生父母。”
    原來隻是如此。然而……真的隻是如此麼?
    他頓了一頓,便繼續道:“你母親原是大公主的侍女,因你父主垂愛,這才封為公主,嫁作狼牙國的嬪妃。”
    是這樣麼?那為何這十七年來,母親絕口不提這段往事?而我在皇宮中遇到的駙馬,又為何如此關心母親?
    忍不住,我開口問道:“方才來尋你的人,又是何人?”
    “他便是大公主的駙馬了。你夜闖皇宮,為他所擒,他已告訴過我,聽他的描述,我便知是你無疑。方才他來,我已將他打發走了。”
    大公主的駙馬?果真與我母親毫無瓜葛。那麼,他又何以如此關心我的救命三招?難不成這是他自創的劍法,卻被我母親偷學了去,是而如此急迫?
    且不去想這些吧。我隻是不解:“你既已知道我是狼牙公主,又知我父主為何攻下康國與陵國,那你怎不將我擒住,還三番兩次的放過我,甚至是救我?”
    聞此,他竟朗聲笑了起來:“堂堂昆侖國,怎需要使用如此卑劣的手段。”
    嗬,是了!像他這樣的人,又怎會肯通過挾持女人,以謀取國家利益?是我太小覷他了。他便連出手奪我的地圖都不願,自然更不願將我作為人質。
    忽然間,我很想知道,若我拚盡全力攻打昆侖,是他勝,還是我勝?
    然而頭頂的一陣悶痛,打斷了我的思索:“啊——”
    “你怎麼了?”他急忙將我扶起,仔細查探我的傷勢,“傷口並無礙,必定是你太勞累了,趕緊歇息一會吧。”
    我點頭,乖順的躺下。
    他在我身旁坐著,查探畢我的傷口後,便走到洞前靜默而立。
    殘存的幾許月光,清淨而淡漠。我悄悄凝視著月光下他的背影,忽而發覺,他竟如這月光一般,在白衫之中,清淨淡漠得有些不似塵世之人。
    漸漸的,眼前霧色迷離。不知為何,有他守在洞口,我便心中安穩,緩緩的睡去了。
    一夢覺來,頭上疼痛減輕了許多。我坐起身,環顧四周。
    火已熄滅,而他也已不在。
    他是走了麼?
    我試著起身,卻仍感無力。他就如此扔下我一個人走了?我頭上有傷,又如何回去?
    小心翼翼的扶著牆壁,我一步一步的向洞口挪去。想來傷口並不太深,隻是失了些血,才使得我步伐輕虛,眼前忽明忽暗。
    將至洞口,我卻一陣目眩,再無力邁出一步,隻得微微閉目,倚著牆,暫作歇息。
    忽然,勁風掠過,風急處,一雙臂膀驀地攬過我的腰,將我打橫抱起。
    詫異的睜眼,竟發現是他。
    “你怎麼出來了?”他兩道濃眉高高攏起,糾結成一個旋。
    “我……以為你走了。”
    “我怎麼會走?我給你打水去了。”說著,他自我頸後一抬手臂,荷葉中清甜的液體已落入我的口中。
    飲罷,見他似笑非笑的凝視著我,我這才反應過來,此刻我正一動不動的被他抱著!
    “放我下來。”我欲掙脫,力道卻不濟。
    “你連走路都已走不穩,就不必逞強了。”他笑容不減,隻反手一推一攏,便已將我負於他背上,“船家我已找好,我們可以回去了。昨日你不宜顛簸,遂未讓駙馬接你走,今日我已派人去岸邊接應了。”
    可以回去了?
    為何喜悅裏,帶有一絲青澀的不願?連我自己,都分明嚐不出,這是怎樣的心情。
    船上,他悉心照料,無微不至。有時我不禁有些恍惚,若這一世都停留在這江南一刻,或許也無不可。
    桃紅柳綠的江南,也許埋藏了許多煙雨重樓裏望眼欲穿的往事,那粼粼微波泛出的金光,一點一點,向遠方擴散。循著金光,我第一次忘記了戰戮,忘記了馬刀,忘記了沙場。若我生在昆侖,生在江南,哪怕沒有戰功,沒有鐵馬,也能沉醉一生。
    很快,船已靠岸。
    岸邊,來接我們的,便是那日生擒我的駙馬。
    他看到我,隻一挑眉,便已按捺中心頭驚詫。果然是久經世故的駙馬爺。
    他走上前,拱手行禮:“公子。”
    那日摔出馬去的車夫也候在一旁,他見了我,大驚道:“啊你……你……你怎的又在此?”
    看他這副滑稽的表情,我忍俊不禁:“我怎的就不能在此?”
    駙馬聞言,抬眼看了昆侖皇帝一眼,意味深長。
    皇帝隻微微一笑:“駙馬,藥可有帶來?”
    駙馬點頭,從袖袍中取出一小罐藥來,交予他手中。
    他接過藥,輕托起我的手,將那藥瓶放入我掌心:“這是我們的秘製藥,每日三次敷於傷處,三日便見好。是我失禮在先,此藥,作為賠禮吧。”
    我默默握緊,點了點頭:“謝了。”
    “那我走了,自會有人送你回去。自己多保重!”他說著,已輕鬆一躍,跳上駿馬。
    忍不住,我叫住他:“公子,你——不是想要……”他便就此不過問地圖了麼?
    他心領神會,輕笑道:“浸過水了,要來何用。況且,我便要了,你也還可以再繪!”隨後,他略一附身,在我耳邊低語,“不要喚我公子,我叫自遠。後會有期了。”
    說罷,他高坐馬背,朝我揮手致意,繼而清喝一聲“駕”,手起鞭落,馬蹄驚起塵埃。長嘶聲中,他的身影漸漸遠去。駙馬和車夫也相繼上馬,朝我略一點頭,便尾隨而去。
    遠處,馬蹄向北,而那駿馬之上,他忽而回首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可以覺出,他唇邊不羈的笑意。
    “姑娘,上車吧。”身旁的老者走上來,對我道,“那位公子交代我送你回去,請上車吧。”
    我輕歎一聲,點了點頭,便坐進了車中。
    這一番江南邂逅,終叫我知道了母親的身世,那麼我,究竟是攻得昆侖,還是攻不得?
    若我真攻了,自遠,又將如何應對?
    我隻有暫不去想,繪罷王城的地圖,便北上關西罷了。如今,隻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馭馬離開江南時,我一步一回首。
    杏花芬芳,小雨迷蒙。水波依舊清澈,王城依舊繁華。隻是那句“後會有期”,是否真能實現?
    懷揣著王城的地圖,我心知,如今要踏遍昆侖各地,才能完成這幅父主所需的攻國戰略圖紙。王城,大約隻能在來年的烽火戰事中重返了。
    現下,關西,便是我的第一步。
    順著午山往西,便可到關西了。如今關西正整兵待發,遠遠的便可望見城內升騰的煙砂。
    早聞關西水草豐盛,畜牧為天下饒,此處的養馬業也曾頗為突出,如今雖漸漸衰落,卻也無妨。若能讓關西王與我們連成一線,則不愁昆侖不破。
    駕著馬兒,我一路西望,開始尋思如何接近關西王。
    關西王既然意欲攻陷王城,此時必然急需馬匹。關西兵縱然強悍,卻也難以抵擋中州與關東的兵力。中州乃王城所在,加上關東的兵力,想必已占全國兵力一半。小小的關西王若想得勝,如今必須籌劃得周全才是。
    我狼牙馬匹遍地都是,聽聞關西有茶馬交易①機構,我何不幹脆真的扮成狼牙商人,與他交易?但就算是交易馬匹,也難見到關西王其人。除非……我能讓我的馬匹引起他的注意。
    關西王既有篡奪皇位之意,並且鬧得滿城皆知,卻到現在仍不被問罪,倒也奇怪。若不是他周旋得極好,那便是自遠不願問罪了。但自遠就果真不怕皇位旁落麼?
    思及此,我似又看到了他素淨的身影,負手而立。
    他心中究竟在想什麼,我亦不知。似一汪深潭,明淨清冽,卻始終觸不到底。
    離開王城許多天了,不知,他過得可好;不知,他是否依然架馬於市集之中,泛舟於江心之上,而那閣老,是否也依然天天跪先帝畫像;不知,他是否曾在茫茫人海中,偶爾回首,不經意的尋找一個女子?
    嗬,他給我的秘製藥,果是有效,僅僅三日,已好了大半。
    他大概並未料到,我會如此急切的離開王城吧。
    罷了,世事無常,此番我們相遇是緣,他日再相遇,恐怕便是敵了。
    踏入西原②郡內,我自知離關西府不遠了,隻須一路向北,最多不出兩日便可抵達。
    此處風景與王城自是迥異。比起王城的弱柳繾綣,水波迤邐,這裏則是山嶺峭拔,建築宏偉,也無怪乎此處兵力強盛,原是郡城都長得壯碩一些。
    行行走走,腦中總會浮現出在王城中的點滴。
    自遠,駙馬,車夫,甚至還有那個救過我的女子。
    她是誰,為何會在皇宮大內,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疑問。
    如今既到關西,也無從查清楚了。隻有待回到狼牙,再問父主便了。
    夜晚,我借宿酒家,捧著一杯杯甘冽的酒獨自斟酌。
    此處沒有江南的夜闌流香,沒有江南的漁歌行板,隻有峻山高城,草原蕭風。對此飲酒,眼中竟隻是落花流水,小橋人家。依稀還有一個熟悉的身影,立於船頭,立於馬上。
    明日就到關西府了,今夜,我便再醉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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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茶馬交易:用茶換取牧區的馬。這是由於內地馬匹缺少和產馬不足而采取的補救措施。
    ②西原:西原郡,位於關西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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