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一番桃李花開盡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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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一番桃李花開盡
    白霧迷蒙中,我看見了母親,看見了父主,看見了行魯哥哥。
    他們的麵容在我眼前閃過,一個,接一個。
    而後,我看見了他。
    素白長袍,背影凝重,一池清水,竟無端起了漣漪。
    再然後,我看見了我自己。輕衫高髻,立於城頭,向西眺望。那兒是我的家,我的國。
    鐵蹄錚錚,是要打仗了麼?
    隱約地,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急急喚著:“姑娘,姑娘……”
    是誰喚我?我辨不清了,我想不明了。如此疲累,不如睡吧。
    我似躺在一個安穩的懷抱中,不需思考明日,也不需回望昨宵,隻消如此睡著,睡著。
    然而頭頂的一陣劇痛,讓我明白,此刻,我不能就此睡去——
    睡了,大概便永遠醒不來了。
    我掙紮著欲要讓自己清醒些,卻隻感無力。我此刻是睡著了麼?那麼我便要醒來。
    我三番兩次使勁睜眼,卻隻以失敗告終。
    漸漸的,我似能回想起一些事情了。
    江南,弱柳,高坐駿馬潛心繪圖的我。
    扁舟,長櫓,一襲白衣淺笑流離的他。
    他知我偷繪地圖,點了我的穴道;隨後他救人,我的船卻在水流中狠狠撞上了尖石。船沒,而我,也被甩出,一頭撞在大石上。
    這一刻,我——全都想起來了。
    隻是,眼皮沉重,無能為力。我睜不開眼,看不到外界,隻能任由我的思維亂撞,回憶先前的事情。
    此刻,一雙有力而溫暖的臂膀,正緊緊的環著我的身軀。
    是他麼?
    “姑娘……”是他的聲音,低沉卻急切,“姑娘,抱歉……是我的過錯……”
    他的手輕而小心的撫過我的頭頂,似在拿什麼東西替我包紮。我如今氣虛無力,大概流了不少的血吧。
    “姑娘你醒醒……”他一遍一遍的喚著,我雖聽得到,卻無力應答。
    周圍暖和而安逸,真希望能就這樣睡上一覺。但我知道我不可以。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能輕輕的“唔”出一聲。
    下一刻,我清楚的感覺到,他攏著我的雙手猛地顫了一下。
    “姑娘!”他驚喜的低叫,“你怎麼樣?”
    緩慢而吃力地,我睜開了雙眼。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他的雙眸。
    那雙眸子內,如今盛滿了內疚與不安。他連聲道:“真抱歉,我若不點你的穴道,你便不會……”
    我用盡全力搖了搖頭,想說話,卻說不出。
    我本是十分氣惱他這樣做,但見他如此關心那衣衫襤褸的孩童,我的氣早就到九霄雲外去了。他行事雖不合規矩,心地卻好,人也正直。此番也多虧了他救我,我又何必還念著他的惡?
    不過,等等——
    他……他為何,為何抱得我如此之緊?而我的外衣……為何是敞開的?!
    “你……”驚詫之極,我卻隻能吐出這一個字。
    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似乎登時明白了過來,立即鬆開我,向後避開,道:“為救姑娘,情非得已,望姑娘莫怪!”
    情非得已?
    似是看出我有疑惑,他補充道:“我將姑娘從水中救起時,姑娘一直顫抖,我恐姑娘發冷,又見姑娘失了許多血,而此處周圍隻有山水樹木,絕無人家醫館,我隻有先敲燃石火,替姑娘烤幹外衣,但姑娘依然渾身顫抖,我別無他法,隻好以體溫為姑娘取暖……若非如此,在下絕不會冒犯姑娘。”
    原來——如此。
    其實我已料到他並不曾有過邪念,隻是不知他是為了救我才如此。一片善心,我又為何要責怪。
    我輕輕閉上眼,不再言語。
    他在我身旁緩緩道:“船已經毀了,此處地勢偏僻,我為給你止血,隻能先帶你來到這個山洞,待你情況好轉,我們便回去。”
    我依然閉目不語。
    他輕輕一笑,道:“其實,我便是冒犯了姑娘,姑娘也奈不得我何。”
    嗬!他倒好,看我不惱,便恢複本性,胡亂講話了!
    我睜開眼,死死盯著他,瞧他還放肆不放肆。
    他看著我,竟哈哈大笑起來:“如今我放心了,你這雙大眼睛還能惱人,那說明還不嚴重。”
    “你!”我欲坐起,卻被頭部的疼痛猛地牽掣住了。
    “姑娘小心!”他一改方才的嬉鬧神色,急忙按住我,“我見姑娘不語,擔心情況嚴重,這才說了那些打趣的話,你莫要放在心上。”
    如今再來說好話,又有何用。他說話顛三倒四,哪知他哪句真,哪句假。我別開頭,不理會他。
    他將火移近了些,對我道:“如今天色已晚,我看我們隻能在此將就一夜了。你許久沒吃東西了,我去替你打點水來。”
    說罷,他便起身出去了。
    我看了看周圍,果然是一個小山洞。洞內清幽,確實有些涼意。這火生在身旁,暖融融的,卻也覺舒適。摸了摸身下,是鋪滿的花草。也真難為他了——找不到稻草,便拔了這麼些花草來。
    正在此時,我竟發覺洞外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似乎有大隊人馬正在搜尋著什麼。
    仔細聽去,似有人喊著:“皇上,皇上——”
    皇上?!
    那聲音分外耳熟,似乎正是昨日在宮內擒拿我之人!
    那人是駙馬,領著大隊人馬來找皇上;而這個公子三番五次出現在花月池,難不成,他果真是昆侖國皇帝?
    再聽去,卻忽然悄無聲息了。
    待了片刻,便見他出現在洞口,手中以荷葉捧著一掬清水,臂彎還夾著一隻新死的兔兒。
    他走過來,放下兔兒,輕捧起我的頭,不發一語,隻小心翼翼的喂我飲水。
    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由陌生男人喂水。我本欲掙紮,卻不知為何,安安靜靜的將水飲了下去。
    不得不承認,他的懷抱堅實而安魂,教人不忍掙脫。
    飲完水,他看著我,笑道:“你這樣,真不像你。”
    我別開臉,不看他,不言語。我也知這樣不像我,若在以往,我定不會如此溫順的讓他喂我。他卻還拿此來笑話我。
    他似並不期待我答話一般,自顧烤起兔子來,邊烤邊道:“與姑娘萍水相逢,不期而遇也有好幾次了。到如今,我還未請教姑娘芳名。”
    我聞言,依然不作聲。
    他扭頭瞧了我一眼,見我不搭理,隻淡淡一笑:“在下名叫自遠,怡然自得的自,近悅遠來的遠。”
    怡然自得,近悅遠來?嗬,如今我再不懷疑,他便是當今昆侖皇帝!
    怡然自得,近悅遠來,豈不就是說他希望四方歸順,平定八荒,國泰民安,而後他怡然自得麼?他平素雖行為浪蕩,心中仍是擔著家國重任的。他如此一反皇帝本性,卻不代表他無心;或許,他力不從心吧。
    當日他坦然告訴我他是皇帝,我卻被他狡黠的眼神騙過。好一個皇帝,好一個皇帝!若真如那幾個老者所說,皇帝昏庸無能,倒是我狼牙大幸了,可他絕非昏庸之輩。
    思及此,我忍不住想笑。他倒真是大膽,光天化日之下在街道上駕馭馬車,並在江心泛舟?無怪乎那夜車夫說閣老在先帝畫像前長跪不起了。我若是昆侖閣老,想必我也要天天跪祖宗畫像,每日喊著“老臣對不起列祖列宗”,並在見到他時都要狠狠耳提麵命一番了。而他若見到閣老,必定是笑臉相迎,打著哈哈說“是是,閣老所言不虛”,隨後趁他們不注意,便溜出宮闕,隨心所欲去了。
    想到此處,我“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他愣了一愣,回頭看我,道:“你笑什麼?”
    我搖頭,繼續思索他的姓名。
    他以為我不識昆侖文化,對我說他叫“自遠”,豈不知,我早已熟記昆侖姓氏,其中並無“自”姓。
    那這自遠,大概便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了?不肯告訴我真名,不過就因為是個皇帝罷了。
    此刻,他手中的烤兔發出“嘶嘶”的聲音,肉香也漸漸飄溢開來。我不禁抬眼朝那看去。餓了一天了,先前不覺得,此刻聞到香味,才發覺自己真是餓了。
    他回頭,正好撞見我伸長脖子偷瞄烤肉的模樣,忽而笑開了:“我還從未見過你這般模樣。此前知你冷冽,沒想到你也有這般乖順如孩童的一麵,很是惹人憐呢。”
    說到“孩童”二字,我驀地想起那被圍毆的小童,不禁對他道:“今日你救那小童,謝謝你。”
    “你謝我?”他挑眉,“那小童與你非親非故,你為何謝我?”
    “我要救,卻被你點了穴道,你替我我救了,我自然謝你。”
    “我並非替你,我是替天。”
    替天。嗬,好大的口氣,不愧是皇帝。他說替天,不就是替他自己麼?我不接話,隻閉目養神。
    過了片刻,肉香漸濃,一絲絲直鑽入我的鼻端,惹得我心頭騷動。我皺了皺眉,忍不住,睜開了眼。
    “哈哈哈!”迎接我的竟是這一聲大笑,“我料到你會忍不住睜眼!”
    定睛看去,隻見他手握烤兔,正放在我的嘴邊。
    我雖是嘴饞,但被他如此一笑,我如何還願再去碰那烤兔。
    狠下心,我再次閉上了眼。
    想不到,他竟撕下一片,輕輕將我扶起,道:“隻是和你開個玩笑,張嘴,吃些吧。”
    我不理會,仍是緊閉雙眼。
    他似是無奈的笑了一聲,隨即將肉放至我嘴邊,催促道:“吃些吧,吃些好得快。你若不吃,便沒力氣搶回地圖啊。”
    什麼?!
    我聞言大驚,猛地睜眼看他:“你……你說什麼?!”地圖竟被他搶了麼?
    卻在我未說完“麼”字的時候,他趁機將肉塞進了我口中,笑道:“這樣才對,吃些,吃些才能好得快。”
    我哭笑不得,他竟用這樣的招數騙我吃東西?
    然而這肉確實香嫩可口,我的肚子咕咕直叫,也隻有把那兔肉吃下去,以饗我空空如也的胃了。
    他見我吃得香,連忙輕撫我的背,道:“慢點慢點,小心噎著了。”
    如今他神色柔緩,小心翼翼,我不禁一呆。
    他是皇帝,後宮中誰不把他視為珍寶?誰不把他寵上了天?而現在,他為我生火,喂我飲水,替我烤肉,還擔心我吃得快了。他為何要如此待我?為什麼?
    定定看著他的眉,他的眼,火光中,他深瞳炯炯,眉似濃青。山洞中氤氳的暖煙,忽然迷蒙了我的意識。
    恍惚中,我輕咂起他的名字。
    自遠,自遠。
    夜深,月光淡淡灑入洞口,青白如練。
    他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盤膝凝神。
    我靜靜看著他寬厚的背影,竟無睡意。
    “別看了。”他忽然開口,滿眼笑意的扭過頭,“這樣看著我,我也會害羞的。”
    我心叫不好,連忙轉過身,不去看他。
    “嗬嗬。”他站起身,朝我走來,“你睡不著?我也睡不著。”
    這話好生曖昧!我驚詫的扭頭看他,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給你講故事啊。”他笑著坐下,“怎麼樣,想不想聽故事?”
    “那你講吧,講到我睡著為止。”我作勢閉上眼。
    他輕笑一聲,清了清嗓子,便講了起來:
    “從前,有一隻小兔子,他生在一個巨大的家庭。他的父親是兔王,威風凜凜。小兔子從小便愛玩耍,兔王卻不許。因為小兔子是長子,終有一天要接替王位,於是小兔子每日要勤奮讀書,勤奮練武。小兔子有一個弟弟,能文能武,琴棋書畫更是樣樣精通,他與弟弟感情深篤,從小一起學習,一起練劍,甚至同榻而眠。父親考他二人時,他總是故意輸給弟弟,是因他不在乎王位,不在乎江山,隻想逍遙一世,自由自在,而他弟弟卻想擁占天下,做一個獨一無二的好皇帝。兔王以為弟弟更具帝王風範,卻不知弟弟雖勤奮好學,但卻不如小兔子聰穎,小兔子看一遍便能記住的東西,弟弟往往要看上十遍,之所以弟弟每每成績都在小兔子之上,乃是因為小兔子總讓著他。兔王遂認為小兔子頑劣成性,欲將帝位傳於他弟弟。就這樣,兔王宮中的奪位之戰開始了。王長子既不能擔此大任,誰又願意帝位落入他人手中?兔王的十二個兒子,個個覬覦帝位,竟可不顧兄弟手足之情。小兔子的弟弟並不懼其他十一位弟兄,因為他自己是嫡次子,比任何人都有資格接替王位——除了小兔子。於是,他不惜下毒,謀害小兔子。兄弟情深……嗬,仍抵不過一個王位。可誰能料到,那一杯毒酒,卻誤被他們的母親飲了。母親臨終之前,殷殷切切的交代小兔子不可說出真相,給他弟弟留一條生路。”
    說到此,他停住了,默然望著洞外月光,沒有再說下去。
    我睜開眼,轉過身,看著他沉靜的麵龐,輕聲替他說了下去:“鳳駕歸天,龍顏大怒。皇帝下令徹查,小兔子因念及母後遺言,沒有將事情講出,於是此事不了了之,對外宣稱皇後得急病駕崩。閣老上書,說若不立嫡長子,必然引起無謂的內亂,皇後便是第一個犧牲品。皇帝點頭稱是,於是立了嫡長子。老皇帝駕崩,小兔子繼位,他經曆了兄弟反目,母親慘死,性格大變。原本就不羈的他,此時更加不留戀帝位。然而既然做了皇帝,便要想辦法使得國泰民安,百姓豐衣足食,邊境安寧。孰料閣老專橫,倚老賣老,大臣們迂腐不堪,小兔子力不從心,隻得常遊山玩水,發泄性情。待夜深人靜時,卻對月深思,如何治理這泱泱大國。”
    我開始講時,他並不以為意,直到我講到最後,他已詫異得轉身看我,眉尖緊蹙。
    “你……”他看著我,胸口劇烈起伏。
    我笑笑:“我說得——沒錯吧?”
    他緊抿嘴唇,寒瞳犀利,兩道濃眉在火光映染下顯得尤為熾烈。半晌,他站起身,灑然大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最了解我的人,竟是狼牙國的公主。”
    轟!
    似一個巨雷,打在我的腦門!
    他竟知道——我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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