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遙憶青溪楊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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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維昆侖國奉貞①元年,新皇帝繼位不久,我本以為應是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卻不料,竟是兵馬倥傯。哪怕就是商路上,也常有官騎持鞭來往。我一身素服,循著商路來回輾轉,竟未發現一處安寧的地方。四處都在招兵買馬,似是在期待一場大戰。
昆侖國竟內亂了?
我剛從戰事中出來,不想再被卷入無謂的戰事之中,遂決定南下遊玩。看樣子,是關西王②反了,正欲攻往東南方,以爭奪帝位。既如此,如今南方的情況應不會比西北方糟糕。
駕著馬兒,我一路向南,偶爾路過湖光山色,便稍作停留。可惜沒有帶紙和筆,否則這裏的壯觀景象,不通過圖畫,又如何能描述得出?縱然是烽煙四起,也阻擋不住這泱泱大國的江山多嬌。這裏糟運水路四通八達,驛道陸路遍及各地,繁華若此,當真見所未見。
不似我們居無定所,他們的街區整整齊齊,琉璃瓦石光彩奪目,建築大氣恢弘,服裝也與我們迥異,果然是令人耳目一新。
途徑中湖③,那一片水色如同初醅,瀲灩澄澈。波光繚繞,映著岸邊柳條,恰似婀娜舞姿。順著中江④而下,才知道原來江南的景色如此不同凡響。楊柳依依,攢著淡淡柔黃,帶著苦澀馨香,隨風飄擺。偶爾來了興致,我便折柳成笛,夜晚,跟著素蟾躍動,吹皺一池水波。
白天,市井繁雜,各種小玩意琳琅滿目,小販吆喝聲喧天,炊煙傍著小飛簷嫋嫋升起,更是別有一番風味。
不知不覺,我竟已到了昆侖的國都——王城。
王城果然是好一派國都架勢,車水馬龍,樓台亭閣宏偉亮麗。王城最北,便是王城的皇宮——昆陽宮,隻見雲端樓宇若隱若現,巍峨連綿。這樣的氣象,怕是在狼牙國內呆一輩子也見不著。隻是這王城內人人驚惶,市集內喧鬧不堪,似乎大家都在搶著買東西。如此看來,這些百姓也聽說要打仗了,於是趕緊買好一些東西備著。
正當我出神之際,一輛馬車飛速駛來,那車夫分明看見了我,卻毫不相讓,一邊高喝著“駕”,一邊衝我嚷道:“小姑娘,閃開!”
我不禁感到好笑。我好端端的在這裏,你在市集內橫衝直撞,倒氣勢洶洶的讓我閃開?我便不動聲色,隻靜靜看著他。
他大概萬料不到我竟紋絲不動,此刻他再拉住韁繩顯然是來不及了。就在他的馬匹撞上我的馬兒的那一刹那,我點地而起,飛身坐上一旁的樓閣。
那馬車驟然往前衝去,眼見著便要翻了,一人卻破車門而出,依樣飛身坐上了我所在的樓閣,而那車夫顯然不會武功,摔了個狗啃泥。
我轉頭,看了看這尾隨而來的人,發現竟是個豪門公子,身著白袍,頭戴冠巾,生得挺拔高大,卻又不似我們狼牙人那般虎背熊腰。他倒好不愜意的斜倚在柱子旁,盯著那摔得不輕的車夫,嗬嗬笑出了聲。
車夫此時已惶急的爬起來,快速跪在豪門公子身前,連連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望公子恕罪。”
那公子見此情景,緊走幾步上前扶起他,笑道:“陳大哥不必如此,我沒事,倒是你……”說到此,他忍不住又笑了兩聲。
我往那車夫身上看去,果然是滿臉滿身的汙穢,好不滑稽。“撲哧”一聲,我也不禁笑了出來。
車夫聞聲,忽然怒目瞪向我:“你這女子,哪裏來的?竟然看到車還紋絲不動的立馬於大道上,是何道理?你不知該讓麼?你可知道我家公子是誰?”
我挑眉:“該讓?我好端端的站著,是你突然衝出來,我為何要讓?我又為何要知道你家公子是誰?”
車夫正欲作色,那豪門公子卻伸手攔住,轉身向我一揖:“這位姑娘,方才是我們太過莽撞,望姑娘勿怪,但也請姑娘日後見車還是避著些,以免傷及無辜。”
哈!可不是笑話麼,他們莽撞,我卻要避。我別過眼,淡淡問道:“不知誰是無辜?”
“車內的人是無辜。”說到此,他抬頭朝我狡黠一笑。
“哦?”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可我並未覺得你傷了。”
“在下的確未傷,不勞姑娘掛懷。”他依舊是笑著,緩緩道,“可在下並未說是自己。姑娘你身懷武藝,自然能輕鬆躲過車輛,但若車內坐的是一位老人,或是一位孕婦,就此摔出去,你說當如何是好?”
我一愣,竟然一時語塞。
他卻沒有要放過我的意思:“姑娘你年紀輕輕,眉宇間卻攢著一股英氣,實是難得,望姑娘的英豪之氣要用在正道上才好。”
“你……”我又羞又惱,毫不客氣的回道,“若我不會武藝呢?若我是一位老人,是一位孕婦呢?你們這樣駕車,認為我讓得開麼?”
哪料說到“孕婦”二字時,周圍忽然一片嘩然,圍觀看客的手指登時紛紛指向我。
我訝異莫名,低頭看了看自己,並未發覺任何不妥,卻見那富家公子忽然走近我,低聲道:“姑娘怕不是本地人吧,不知有的話不能亂說。”他的臉上,毫不掩飾的帶著一抹調侃之色。
我不知所以,問道:“什麼話不能說?”
“咳咳……”他以手遮口,在我耳旁輕道,“你是姑娘打扮,卻說若自己是孕婦。”
“那又如何?”我仍不明就裏,“我若真是孕婦,還用這麼說麼?”
“哈哈!”他仰天大笑,“姑娘真是爽快人。罷了,今日之事,我們都有不是,各自檢討去吧!”
說完這句話,他足尖一點梁柱,便穩穩當當的旋身坐上了馬,並招呼車夫道:“陳大哥,上車吧!”
車夫聞言,竟嚇得發抖:“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那公子搖頭笑道:“有何不敢,我們還有要事,由我駕車,可安全多了!”
說著便一夾馬肚,竄至車夫身前,不待他反應過來,已俯身將他撈上了車。伴隨著馬聲嘶鳴,他高聲叫道:“陳大哥坐穩!”繼而手起鞭落,絕塵而去了。
及至他走遠,圍觀者還看著我指指點點。我無暇理會,幹脆轉身,也上馬離去了。
那夜我投宿於龍平客棧,那裏位置偏僻,人煙稀少。雖然白天流連於繁華城市內,夜晚卻懷念狼牙的炊煙與帳篷。那龍平客棧周圍野草叢生,蛐蛐聲明晰可聞,倒是思家的好去處。
夜晚,我點了兩壺小酒,就著當地出名的“胡扒肉”⑤,淺斟小酌。昆侖的酒似不如我們的濃烈,但卻香醇,淡淡的帶著一股梨花的芬芳。
一邊飲著酒,一邊聽旁邊的老者談話,倒也愜意。
隻聽一位老者在旁邊說:“唉,如今關西王想謀反,人盡皆知啊!”
另一位老者答道:“可不是嗎?他在關西招兵買馬,養死士,當今皇上卻一點反應都沒有。”
“咳,你還沒聽說吧?都說當今皇上是個昏君哪,不問朝政,所有奏章都交由內閣⑥批閱,自己卻到處遊山玩水。別說是關西王了,怕就算狼牙再犯一次境,他也不管哪!”
“噓……你講話可小聲著點,不要命了?”
“知道,要不是看這裏偏僻,我也不敢說啊。話說回來,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了,倒也不怕什麼了,就怕當今皇上不顧黎民百姓哪。想當年高祖⑦在時,是何等的國泰民安,可如今,唉,皇上剛剛登基便要打仗。咱的日子不好過喲!”
“罷了,咱說話頂什麼用?唉,聽說皇上又好幾天不上朝了。”
“可不是麼!現在都說皇上已經不打算抵抗關西王了,他壓根就不想做這個皇帝!”
“咳,若18年前是當今皇上,恐怕狼牙國的鐵蹄早已踏破我昆侖江山嘍!”
聽到此,我心下一驚。這麼說來,18年前我們曾與昆侖國交過戰?父主怎麼從未向我提起過?莫非是因為昆侖國當時太強,父主不敵,於是故意不再提及這段往事?這也不無可能,這些年來,父主年年派使者向昆侖國朝貢,大獻殷勤,大概就是因為十八年前曾打輸過。嗬,那麼現在機會豈不正好?新皇帝昏庸,關西王狼子野心,我狼牙國若此時入侵,何愁昆侖不滅?
思及此,我一仰頭,幹完了一杯酒。辣,卻辣得痛快淋漓。
是夜,我打定主意不歇息,直接——夜探皇宮!我倒要看看,這個昏庸的皇帝,到底昏庸到什麼程度!
這一決定,便成了我人生中的一塊抹不去的印記。有些事情,我相信,可遇而不可求,當鬥轉星移之時,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而那萬水千山中該綻開的一朵小花,縱然難留車騎,也必定會如期綻開。
早聽母親說過昆侖國皇宮大內婉轉幽深,東也築閾、北也築閾,深宮重重疊疊,大氣磅礴,不似我們隻幾個大帳篷,隨時準備遷徙。那夜我摸黑走到興昆門⑧時,正值子時,月明星淡,鳥雀已然歸巢。借著素白月光,我清楚的看到,那興昆門果然壯麗,門上有高大的樓觀,門址下的石板雕刻精細,雙龍遊附於上,昂首翹翅,令人歎為觀止。本想就此進去,但宮內守衛森嚴,來回巡視,隻好作罷。走到離興昆門稍遠的地方,我略一提氣,攀上了宮牆,隨後再輕躍入內。
這一片好生安靜,守衛不多,但卻能看見這門樓的莊嚴氣象,看來這便是他們平常舉大典的地方了。
我小心翼翼的避開侍衛,徑直走向太豐殿⑨。想不到,在途經花月池時,一道身影竟憑空從後欺來,聲息清淡——好一個高手!
我意識到行跡敗露,立刻將劍反手向後送出。出鞘的那一刻,寒光乍起。
哪料那身影更快,輕鬆兩步便躍出我的劍氣之外,反從左邊再次欺來。
我一驚,定了定神,使出母親教我的劍法,再次攻去。耳畔,似又響起幼年時母親清素的聲音:“以意領氣,以氣運身,以身運劍,重意不動,動中求靜,氣沉丹田。”
我凝神定心,輕巧邁步,含而不露的穩穩送出下一劍,斜刺向他。
他身形一頓,忽而閃向我後方,問道:“這劍法,你怎會使得?”
“我怎不會使得?”我一邊說,一邊連刺帶掃,連掃帶劈,一式三招招招指向他的後頸。
“你性子烈,不適合使這劍法。”他聲音含笑,忽然停止了動作,翦手而立。和著細碎月光,他頎長的白袍清晰的映在了我的劍麵之上。
我忽然一省——這白袍,白天曾見過!
猛然抬頭,看向他的臉,原來——是他!那豪門公子!
“你?”我收起劍,左右看了看,心中大為詫異,“你怎麼會在此?”
“哈!”他似聽到了一個極為好笑的問題一般,不答反問,“你又怎麼會在此?”
我正要回答,不遠處卻傳來呼聲:“公……公子,您快回去吧!閣老⑩……閣老又在先帝畫像前久跪不起了!”
循聲望去,我竟看到了白天欲要撞我的車夫!隻是如今,他不再是車夫打扮;看其穿著怪異,卻也像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可他分明白天仍是一個車夫。莫非他二人喬裝打扮,混入皇宮?——也不應該,他說閣老又在先帝畫像前久跪不起,勸那公子回去,那豈不是說明,那公子是宮中之人,否則怎會與閣老有聯係?
思及此,我握緊長劍,略退一步,問他道:“你是何人?”
他搖頭笑道:“我還沒問你,你倒問起我來了。”
那車夫此時方才轉頭看到我,麵上大驚:“你怎麼會在此?!你是什麼人?”
“我?”我見他如此驚訝,倒覺好笑,“我是自由人,想去哪,便去哪。”
“說得好!”豪門公子忽然拍手,“好一個‘自由人’,想去哪,便去哪。”
“公……公子……”那車夫已無暇理會我,撲通一聲跪在了他麵前,“您還是回去吧,閣老跪了許久了。”
“哦?”他挑眉,向前踱了一步,“他既然如此喜歡跪,便讓他跪。我今夜,且去做個‘自由人’!”
“不可啊!”車夫慌忙拉住他的腿,“還請公子三思,如此一來,明日不知又有多少麻煩。況且……”
不待車夫說完,他已默然轉身。肅靜月光下,他的身影顯得尤為英挺,自有一股讓人無法侵犯的威嚴。
車夫見此光景,大概自知多說無益,隻得長歎一聲,鬆開了手。
豪門公子轉身向我,道:“你說你是自由人,想去哪,便去哪,是不是?”
“自然是。”我點頭。
“好,那我們走!”說罷這句話,他忽然扼住我的手腕,在我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他的足尖已輕盈點地,一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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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奉貞:昆侖國年號。先帝駕崩,新皇帝莫瞻繼位,改元奉貞。
②關西王:昆侖皇帝莫瞻的弟弟,莫炎,嫡次子。
③中湖:中湖位於中州,在關東與江南之間。
④中江:關東到江南之間的一條水係。從關東到江南,依次有天城山、北嶺(昆侖山)、子山、中央山、午山(其中中部又稱王城山)、南嶺、南山七條山係;七條山係之間,分別是北河、中河、南河、北江、中江、南江六條水係。
⑤胡扒肉:古代的一道菜,由五花肉製成。
⑥內閣:昆侖國實行內閣製——決策權歸皇帝,議政權歸內閣,行政權歸六部。政務上,內閣負責票擬奏章,交由皇上批紅,即審批。
⑦高祖:昆侖國開國皇帝,莫懷,駕崩於天興28年,也即奉貞元年。
⑧興昆門:昆陽宮正門,也是最外麵的一道門(古稱皋門)。
⑨太豐殿:太豐殿、承佑殿等殿及花月池為昆侖國皇帝進行日常統治活動及後妃居住的生活區。
⑩閣老:相當於內閣首輔一職,主持內閣大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