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簫鼓樓船事已非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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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簫鼓樓船事已非
    明日,是我的死期。
    命運便是如此麼,如同一場輪回,幼時蹬著圓眼羨慕鐵騎下的揚塵,如今卻成了鐵騎上身披鎧甲手執劍戟的落寞歸人。兩年以前的榮耀與封賞,便如同沙流一般。掙紮不過是表演沉淪而已,無法脫離,任是越陷越深。
    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這個問題,我似乎從來沒有想明白。
    回首過往,一片狼藉,那提不動的濃重回憶,似一場噩夢。每次驚醒,都是涔然冷汗。夜色如晦,似那個再也無法忘卻的朦黯天空。
    娘,她去了,永遠的去了。
    淚順著臉龐流下的那一刻,我痛得幾乎已感覺不到疼痛。
    娘是愛他的,我知曉,隻是無法釋懷。娘竟為了他,而拋下我。
    不過,無妨。天明,等待我的便是斷頭台。父主①要殺我,我何嚐不知。罪孽不因我而起,卻要由我來承擔。世間無理的事情太多,不獨這一件。我卻不怕。我知道,娘,便快要見到我了。
    然而這世上,總有一人,教我千般不舍。
    那便是他。
    從我喚他自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不是他真名。可我偏願意相信。他說是自遠,那麼便是自遠,是我一個人的自遠。
    自遠。我不喜愛昆侖名字,卻深深記住了這兩個字。
    他欺我是外族人,又豈知我深諳昆侖文化。“自”,分明不是姓。然而自遠,自遠,如此溫厚清肅的名字,直教我放在心頭指端反複把玩。
    那一年的昆侖國,我自知,沒有白去。
    即便是死,我也不悔。
    此刻到天明,還有幾個時辰而已。明知回憶沉重,我卻忍不住去一點點剝下它的外殼。裏麵的過往,依然鮮活,依然水嫩。
    大統②16年的仲夏,父主器宇軒昂,立於牙帳③之上。便是那一刻開始,我的命途,不再是兒時嬉戲打鬧的一張白紙,也不再是攻克下康國與陵國的飛揚跋扈。
    父主手執金鞭,眉宇之間的神采無可掩飾。牙帳內,酒香四溢,卷裹著勝利的喜悅,氤氳開來。他輕拍雙手,登時,絲竹聲迤邐而出,奉伺④頭頂瓦罐,踏樂而起,舞影懸梁,鼓聲震天。
    “喝!”崇官⑤行魯忽然大叫一聲。回應他的,是此起彼伏的“喝”!隻有我站在一旁,捧著酒缸,靜靜看他們痛飲。
    母親說過,不許我沾酒。
    父主負手而立,看著眾位將領喜慶的麵龐,眼角眉梢都盈滿笑意。俄爾,他轉向我,道:“裳兒,為何不喝?”
    我搖頭:“母親囑咐過我,不可飲酒。”
    “哦。”父主點頭,方才衝眶而出的喜悅驟然減半。每當他提到母親,便是如此。我不明所以,隻知母親與父主之間,必定曾有過怎樣的糾結,才導致了這17年來,母親從不踏出寢帳⑥半步。父主每每前去探望母親,總是敗興而歸。可他除了深鎖眉頭,絕無怨言。
    我湊上前,替父主倒酒:“父主,您和母親之間……?”我自知不該問,卻拗不過我的好奇心。
    父主似在出神,聽我如此一問,才挑眉“嗯”了一聲,隨即應到:“哦,你母親……她,還好吧?”
    聽他的回答,便知他方才並沒有認真聽我在說什麼。我點了點頭,道:“父主今天去看母親麼?”
    “看她?”父主的目光忽而悠遠起來,“看她……我已有好多年沒有看到她了。”
    我愣了愣,隨即明白,父主所說的“沒有看到”,是指沒有看到臉龐。
    其實,父主常去探望我與母親,隻是每次母親都不讓我出去見他,而母親自己,也終日蒙著麵紗,就連我,都難得見她將麵紗取下一次。幼時,我曾戲問母親:“您可是臉上有疤?”母親聽聞,也不生氣,隻莞爾一笑,拍拍我的頭道:“臉上雖無疤,心中卻有。”
    心中是怎樣個有疤法,當時的我,無從了解。
    母親禁錮我,如同禁錮一隻金絲雀,15歲前,我從無自由。若不是15歲那年我誤闖入後帳⑦,無意中看到與康國交戰的前線送來的地圖,那麼我與父主或許到此時都還未見上一麵。
    十五年,因為一張戰略地圖,我第一次見到我的父主。
    還記得,當時地圖上標明康寧⑧城久攻不下,而我細細看過地圖之後,已有計策,遂隨口說了一句:“拋磚引玉,類以誘之。”
    就在這句話後,我聽見沉穩的腳步,咄咄有聲。
    抬眼,登時看見一張棱角分明的臉,眼眸炯然,身形寬厚,額角的皺紋深刻的寫滿這些年歲月留下的痕跡。
    他看著我半晌,似是先驚訝了一番,才緩緩問道:“你……可是裳兒?”
    我一驚,不敢答話——在這牙帳之中,除了我母親,我從未聽過任何人喚我“裳兒”。我暗自思忖,他是誰?如何知道我的乳名?
    見我不答,他卻笑了:“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就是裳兒,我的女兒!你的母親是莫胭脂⑨,莫百紅。”
    “你……”這下我是真的詫異了,手腳冰涼。他是父主?我十五年未曾謀麵的父主?為何我在他的眼中,絲毫找不到屬於我的印記?都說女兒像父親,可我為何,覺得他如此陌生?
    “公主!”父主身邊的奉伺卻已迅速行禮。
    父主大笑起來,上前攬過依然發呆的我,道:“你長得與你母親當年是一模一樣,可惜啊,這十五年,我都未曾見過你,如今,你可是標致的大姑娘了。”
    原來這個陌生男子,真的便是我的父主。從第一次見到他,到承認他是我的父親,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而已。命運有時,就是如此讓人措手不及。
    呆愣間,他已問道:“你倒說說看,如何‘拋磚引玉,類以誘之?’”
    我回轉身,看著地圖,思索片刻,緩緩道:“康寧城地勢險要,易守難攻,不如利而誘之。趁康寧城被圍數月有餘,城內缺少薪柴之時,令人假扮樵夫上山砍柴,隨後往回運。這時敵軍一定會派人前來搶奪。頭幾天,先讓他們得些好處,待他們麻痹大意時,就會派大批士兵前來搶奪,這時,先以伏兵斷其後路,再聚而殲之,必可奪城!”
    “哈哈哈哈!”父主大笑拍手,“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南格的女兒竟比男子要強得多了!你可知那行魯大崇官⑩久攻不下,束手無策了,我也是方才接到他送來的地圖。”
    行魯哥哥?我不禁笑出了聲。原來是派他去麼?他倒是勇往直前,武藝超群,可論起智謀,卻遠不及他人了。
    父主見我發笑,問道:“怎麼,你認識行魯?”
    我點頭。幼時母親不讓我四處行走,我卻偷偷溜出寢帳,恰巧偶遇行魯哥哥,他見我聰明伶俐,便教我劍道。一晃,已是多年了。
    父主端詳著地圖,沉吟片刻,忽而一拍桌子,道:“我便讓行魯把大崇官印交到你手上,你來替我收拾了康寧,如何啊?”
    就因父親這一句“如何啊”,就因我當年的年少氣盛,我披掛上陣,縱橫沙場,月餘,攻下了康國。
    那時的意氣風發,躊躇滿誌,又豈是他人可以洞悉的。
    半年前,我再次出征,夙興夜寐,攻克陵國。今天的慶功宴,便是特意為我等籌備的。觥籌絲竹,舞女美醑,哪一樣不令人沉醉?
    “裳兒,裳兒?”
    是父主的喚聲,我立刻從回憶中醒過神來。
    “你在想什麼呢?”父主笑著拿過酒壇,給自己斟上一滿碗酒,“你啊,我的碗都幹了半天了,你隻對著空碗發愣。”
    “是女兒走神了,請父主原諒。”我忙彎腰行禮。
    父主不待我行禮畢,已扶住我:“不必如此了,你剛才在想什麼?”
    “我亦不知……”隻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瑣碎回憶,無從說起。
    “不知就算了。我問你,你想要何封賞啊?”父主眯起眼,似乎對我的回答頗感期待。
    封賞?我心中從未動過的念頭,在那一瞬間,哢噠一聲,冒了頭。
    十七年,我隻熟悉牙帳與沙場,卻未曾到過繁華市井,未曾體驗過世間酸甜。不知這塵世中,到底有什麼是我從未見過的?據說東邊有個昆侖國,地大物博,豐饒富有,四方皆朝貢,這樣的大國,究竟是什麼樣子?
    我心思湧動,回答道:“我要父主準許我去遊玩。”
    “哦?”父主挑眉,“去玩?你不要金銀珠寶,不要加官進爵?”
    “不要。”金銀官爵乃身外之物,怎及得上人世曆練。
    “好!我沒有看錯你這個女兒!”父主端起酒杯,大笑道,“便依你,你要去哪裏遊玩,都可以。”
    “你要去哪裏遊玩,都可以。”
    隻因這一句話,命運的巨輪,開始無可逆轉的向前滾動。有一些事情,在我無法預知的時候,已緩緩的走近。
    宴會畢,我回到寢帳,母親正對著一塊手帕發呆。這塊手帕已跟隨她多年,每每無人,她便掏出來看。
    我躡手躡腳的走過去,驀地蒙住她的眼睛,假扮男子音道:“猜猜我是誰!”
    “燕……”母親渾身一顫,忽然吐出這個字,隨後似乎意識到什麼一般,迅速的住了口。
    “燕?”我鬆開手,坐了下來,“燕什麼?”
    “哦,”母親見是我,淡淡一笑,“我是說,宴會結束了?”
    我點頭:“是。”
    當時的我,便以為母親說的真的是“宴會”,直到多年以後,我才明白,絕非如此。
    而彼時,我並未思考太多,隻挽著母親的手道:“母親,你知道麼,父主準許我去遊玩了。”
    “是麼?”母親微笑,“去哪裏呢?”
    “嘻嘻,父主說去哪裏都成呢!我啊,就想去昆侖國!”
    “昆侖?!”母親臉色竟忽而一變,站起身來。
    我微微一愕,也跟著站了起來,盯著母親。
    她嘴唇微啟,似要說什麼,卻最終又吞了回去。良久,她隻說了一句:“不要去吧。”
    “不要去?”我訝異,“為何不要去?母親,為何這些年來不論我做什麼,您都要反對?”
    自從父親要我帶兵打康國與陵國開始,母親便極力阻止,甚至在我懂事以來頭一次去找父主,請求他收回成命,不要讓我去。而父主意誌堅決,雖是好聲安撫母親,卻還是讓我披掛上陣。母親見事情已成定局,隻有悶不吭聲。我原以為母親不喜好戰爭,不願我的雙手沾染血腥,是以如此,不想,這次我隻是去昆侖遊玩,也惹得母親反對。
    母親見我如此,頻頻搖頭:“裳兒,非你想象的這樣,母親怎會反對你。隻是……有些事情,你現在還不知曉。”
    “那是什麼事情?”我追問。
    母親依然搖頭:“你也不必知曉。”
    我不必知曉?我看著母親莫測的麵龐,忽然覺得母親竟離我如此遙遠。為何母親總戴著麵紗?為何母親總似深藏著許多故事?而我不論怎麼問,都無果。
    我哂笑:“我什麼都不知道,您便要求我去做沒有原因的事情。問及原因,您卻說我不必知曉。母親,過去的十七年裏,有十五年我隻呆在這寢帳內,不是每日練您教的劍法,便是學習各國文化。如今我好不容易有機會出去走一走,您卻不許。您深諳昆侖文化,卻不讓我去昆侖,這是何道理?”
    母親眼眸一顫,伸手撫過我的麵頰:“孩子,是母親苦了你,不過母親都是為了你好啊。”
    我如何不知母親是為了我好?
    十七歲的水嫩年紀,或許真的不懂太多,縱然我明白母親是為了我好,我還是踏上了昆侖的旅途。父主本意是讓行魯陪我一同去,但我拒絕了。遊玩,自然是自由自在的好。
    挎著劍,蹬上寶馬,隻一聲口哨,我便向那命定的地方飛奔而去。
    似一個漩渦,我卻就這樣自然而然的,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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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父主:狼牙國的公主王子對大狼主(狼牙國王)的尊稱。
    ②大統:狼牙國年號。
    ③牙帳:狼牙國的朝廷、宮殿。
    ④奉伺:宮女。
    ⑤崇官:將軍。
    ⑥寢帳:寢宮,因狼牙國為遊牧民族,遂多用帳篷。
    ⑦後帳:後廷。
    ⑧康寧:康國首都。
    ⑨胭脂:狼牙國嬪妃分四級——大胭脂、胭脂、貴人、美人。
    ⑩大崇官:統兵大將軍、大元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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