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花邊高塚臥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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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花邊高塚臥麒麟
待出得昆陽宮,我立時掙開他的手,惱道:“你這是做什麼?”
他卻好整以暇的仰天看著星辰,不作回答。
我不願與他糾纏,再次回轉身,欲要進皇宮去。方才若不是害怕與他打鬥起來反將侍衛引來,我怎會就此與他出來?
他竟一把從後拉住我,笑道:“探子,來刺探昆侖皇宮,嗯?”
我悚然一驚,驀地回頭看他。
他笑意不減,輕聲道:“你不是昆侖人,你是誰?”
“嗬,你管我是誰。”我一掌劈向他的手腕,他眼疾手快,立刻鬆手,我順勢便往後奔去。
他卻不示弱,施展輕功跳到我眼前,手臂一橫,穩穩將我攔在身後:“姑娘,我勸你不要亂來。”
“你是誰?”我見他眼光如此犀利,濃眉高額,鼻勢淩懸,渾身凝著一股居高臨下的貴族氣息,想必不是一般人,又見他在皇宮大內出入自如,那麼應該對皇宮是十分熟悉的。看樣子,恐怕是個小王爺。
他微微一笑:“凡事有先來後到,你先回答我,我便回答你。”
“好,我是公主,你是誰?”我知道,就算我這麼說他也定不會知道我是誰。
他一愣,旋即大笑起來:“我還沒有這麼大的女兒。”
“你是……皇帝?”我大驚,想起白天那個在街上翻車的叛逆公子,無論如何也無法和“皇帝”二字掛上鉤。
“你信麼?”他眼中閃過一絲捉弄人的愉悅。
原來他在騙我?我無意與他多說,轉身便走。
“姑娘,”他卻從後邊叫住我,“我不管你是誰,今夜你說的一句話,卻讓在下難以忘記。”
“什麼話?”我頓住腳步,並未回頭。
“姑娘以為呢?”
“我沒空與你猜謎。”
“嗬……姑娘你說:你是自由人——想去哪,便去哪。”
他說這句話時,完全沒有了先前的放肆與不羈,隻剩蕭索;仿若一聲輕歎,淡淡的愁緒在眨眼之間便被空氣同化了去。此刻,他便像一個卸下了錦衣的鄰家哥哥,自語著心底最不為人知的一隅。
我不禁,為之動容。
我不過是個陌生女子,他又何必我與坦承心事。
回轉身,見他正怔怔的望著天空最明亮的那顆星,若有所思。
我走過去,也抬起頭,望著那顆星。
“你知道我在看什麼麼?”他忽然開口。
我搖頭。
他伸出手,指著北方的那顆亮星,道:“看到那顆星麼?看到那個如同鬥的形狀了麼?”
我努力看去,果然有一個鬥狀的星群。
他笑道:“你看那鬥柄南指,便是夏季了。‘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幼時,母親常這樣對我說,我也常常夜半觀星。”
他說到母親時,眼中流露出一股綿長的思念之情。
“你母親現在在哪?”忍不住,我開口問道。
“她?她如今,便是最亮的那顆星,提醒我何時流火,何時授衣。”
聽他如此說,我心中一震。從他眸中,我窺測不出任何情緒,隻有一抹似濃似淡的笑意,存於其間。似一種等待,一種懷念,一種寂寞,悄然封存於於逝去的年華中。
他默然不語時,神情淡定,眉宇間凝著沉厚的憂思,與先前的狷介輕狂判若兩人。我忽然開始明白,或許有一些事情,沉澱在他心底,卻不能為外人道知。
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得呆呆立著,看著那鬥狀群星。
父主也曾教我用星來辨別方向,似乎那最亮的一顆,便代表著北方。
他說鬥柄南指,便是夏季了,那麼,鬥柄指向哪裏的時候,是春季呢?
在我出神之際,他卻轉身便走。
“你去哪?”我不知我為何要問,此話卻偏是衝口而出。
他並未停下腳步,隻邊走邊高聲道:“想知道,便一同來。”
朔風陣陣,金烏低徊。一陣快馬加鞭後,王城西郊,午山①腳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氣勢雄偉的皇家陵墓。
他跳下馬,立於城牆外,似在對我說,又似在自言自語:“這裏,便是昆侖國的皇陵——昆陵。裏邊,埋葬著故去的帝、後、紀、皇子與公主。我若有心事,便會來這,看望他們,和他們說話。”
聽他說到“昆侖國的皇陵”時,我已明白,他清楚的知曉我不是昆侖人。他能做出如此判斷,大概是從穿著、口音,以及行事作風吧。我聽母親說過,我的樣貌極像昆侖人,若我真願意去模仿,或可以假亂真。
他似乎並不在等我答話,見我走神,他隻自顧說到:“你看,我們如今站的地方,是昆陵的南門,名為乾門,北門名為坤門,東門為巽門,西門為離門。乾坤巽離,代表天地風火。天地風火,嗬,看似都在這些人的翻手覆掌之中,實際上,誰又能說明白。身後,不過一掊淨土,掩於天地風火之中。”
說出最後一句話時,他似淺歎了一聲,但這一聲歎迅速的被繚繞的朔風擄了去。
他忽而轉頭,看向我:“你想進去看看麼?”
樹影斑駁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知他的聲線穩之又穩,仿若胸中一片明淨。
想了想,我點頭道:“好。”
一半,出自於好奇,一半,感染於他此刻的心緒。他在想什麼,我不明了;他的身份,更是一個謎。但如今,我已十分確定,他是皇家之人。
偷偷翻進皇陵後,眼前是一條石階路,悠長蒼遠。他一步一頓,一頓一步,輕巧的避開了巡邏的守衛,終是毫無阻攔的走上了高祖墓碑。看他對守衛的排布如此熟悉,我不禁暗自驚詫,更是懷疑他的皇家身份。
我原以為他看到高祖墓無論如何都會頓首下跪,卻不料,他隻是筆挺挺的站著,眺望遠方。
“我們都隻能從逝去的人的眼中看到今後。他們去了,他們感受不到我,我卻能感受到他們。”他素長的手指輕輕劃過碑麵,“從他們的從前,看到我的往後。你說,是也不是?”
我不知曉他究竟在說些什麼,隻得默立不語;可我知曉,他不過是想傾訴罷了,我細細聽著,大概便是他所需了。
片刻,他轉頭看我,輕輕一笑:“你是個聰明人,我喜歡你。”
若“我喜歡你”這突兀的四字從別人口中道出,我大概已經轉身離去了,但我相信,他說出此話之時,心中隻是澄澈,並無雜念。此時的他在想什麼,我雖不能洞悉,卻能感受一二。
那不過是一種了然卻又不安分的情緒,似一聲超然卻又被羈絆的歎息。
我輕輕伸手,搭在他肩頭:“人生的許多事情,又有誰知?”
他點頭,笑歎:“不錯,又有誰知!”
沉默良久,他走上前一步,背對向我,低聲道:“姑娘,可否讓在下獨處片刻?”
我笑笑,點點頭,提步離去。
原本我對這紈絝子弟並無好感,經過此番事情,卻大大扭轉了我對他的看法。看來,他的張狂,不過是一種排遣罷了。他的心有多寬,我亦無法丈量。
都說昆侖國乃禮儀之邦,他身為皇族後裔,卻離經叛道,仿佛未曾受過教化一般。而聽他的談吐,卻又分明能感受到他腹中墨卷。這個男人,怕是一個飽讀詩書,卻又決不愛遵守禮法之人。
他既要獨處,我也不好打擾,於是便到皇陵各處去轉轉。看守皇陵的侍衛大多想不到會有人在這個時候來此聊天,於是我偷走於昆陵的各個陵寢之間,也無人發覺。
驀地,我發現一處極為荒涼的陵寢,竟無人把守,似乎已多年無人來祭拜,地點也相對偏遠。埋在那裏的,會是誰呢?莫非是極不受寵的後妃?
帶著一絲好奇,我緩緩走近那座陵寢。
離得近些,我發現,那仿佛是一座公主的陵寢。我小心翼翼的走了進去,黑暗中,我找到了三間暖閣。我隨意走進其中一間,卻是陳腐不堪,一眼望去,隻有一根斷滅的蠟燭還固執的立著。一股破敗的臭味,撲麵而來。
這裏,究竟已有多少年無人打掃了?
我輕輕拂手,掃去那股嗆人的味道。隨後,我見地上有幾塊石頭,便拾了起來,點燃了那根寂寞已久的蠟燭。
這久未有人氣的殿閣,大概到今日,才有了一縷光明。
執起蠟燭,我四周掃了一眼,並未發現有什麼特別之處。周圍七零八落的是幾塊牌位,也已長久無人供奉了。
我走上前,隨手拿了一牌位位起來,果然是昆侖國的一位公主。難道昆侖國便如此不重視公主麼?公主故去,竟然連陵寢都無人打理,更像是荒山野嶺的墓塚。
我正嫌無聊,要離去之時,腳下卻似踩到了什麼東西。彎腰拾起,發現是另一塊牌位。細細擦拭去其上灰塵,定睛看去,驀地,我的心轟然一跳,如遭雷擊!
這——這——這怎麼、怎麼可能?!這牌位上的公主,竟與我母親同名!
那牌位之上,端端正正的書寫著:
惠德公主莫氏百紅之位
莫氏百紅!莫氏百紅!
那正是我母親的名諱!
我十五年未曾接觸過母親與行魯哥哥以外的人,從來不知曉母親名字的由來,隻知母親的名字獨特,似不像狼牙名諱。而如今,我竟在此發現了我母親的牌位!
母親十多年來深居簡出,不願我去見我主一麵,甚至百般阻撓我帶兵打仗,莫非都與此有關?
可,為何她會在此有牌位?她不是還好端端的活著麼?
我仔細向下看去,發現立此牌位之時乃是天興十年,那豈非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昆侖國便認為母親死了?而母親如今卻好端端的在狼牙國活著?
天!難道母親果真曾是昆侖國的公主麼?那麼,她豈不是——昆侖人?那麼,我豈不就是一半的昆侖人?
無怪乎母親如此深諳昆侖文化,難道這一切都是由於她曾是昆侖公主?但她又為何“去世”了?又為何會在狼牙當上胭脂?
父主從不提起十八年前的過往,是以也不曾提過十八年前他曾戰敗於昆侖國。我先前還以為是他礙於麵子,不與我提起,現在看來,其中必然大有文章!
但——這個莫氏百紅,究竟是不是我的母親?
彼時,在看到牌位那一刻,我心思大亂,於暖閣內來回踱步。自出生以來,我從未遇到過這樣驚天的駭人事情,仿佛一瞬之間便推翻了我先前所知道的一切。
母親曾說有些事情我不了解,母親曾說她心中有疤。就在那一刻,我漸漸的,明白了。
母親的過往,不為人知,她不說,我也不曾問。在昆陵中的發現,大概是個極端的巧合。
那時的我,忽感無所適從。腳步淩亂的退出暖閣,卻不想,猛地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誰?!”從沒慌亂過,彼時卻第一次忘記了拔劍。
“你怎麼了?”關懷的語調,驀然間,讓我安下心來。
是他。
那一刻,便仿佛是在茫茫深山之中迷失了方向,忽然尋到了歸家的路。
似是察覺到我的不對勁,他將我拉至一旁,悄聲道:“怎麼,你被人發現了?”
“不是……”我搖頭。
“那是怎麼了?”他語帶關切。
我依舊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朝裏看了一眼,沒發現異樣,又上上下下的掃視了我一番,終於歎道:“罷了。我們走吧。”
那一瞬,我實在是忍不住,不該問的話竟就此脫口而出:“惠德公主是誰?”
他聞言,靜靜的盯著我半晌,才似笑非笑的道:“惠德公主?你……對她感興趣?”
“我……”我低下頭,竟不敢直視他的眼眸。
“你是狼牙人。”他笑,笑得莫測。
“你……”我猛地抬起頭。那一刻,我明了,這件事情,果真有一段難以言說的過往。而這段過往,他卻可能知道。
我牢牢盯著他,不知下一步該如何做才好。是問,還是讓他自己說。
他卻嗬嗬笑了:“我想我知道你是誰了。”
“那你說,我是誰?”
“狼牙國的……”他看著我,微笑一點一點擴大,“一個……商人。”
“商人?”我笑出了聲,“不錯,你猜對了,我就是商人。”
“哈哈哈!”他拂袖轉身,“好,好一個商人,夜探皇宮的商人。也罷,今夜你陪了我許久,我感謝你。我們彼此尊重,不再多問,如何?”
心中雖有重重疑問,但我也知道問他不是明智之舉。他知道的或許比我多許多,如此問下去,不但不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卻隻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思及此,我點點頭:“好。”
“那麼,我們走吧。”
“去哪?”
他回頭看我,眼帶戲謔:“怎麼?你不回客棧?欲一直與我呆在一起麼?”
我聽他如此說法,遂再不理會他,隻徑自躍出皇陵,解開馬兒,向龍平客棧馳去。
身後,傳來他一邊駕馬一邊高喊的聲音:“姑娘慢行,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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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午山:貫穿王城的一座山,其中部又稱王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