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之後，百姓處於舒適的環境，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以最寬容的心懷與世道妥協，從而走向自取滅亡的康莊大道。”石觀寫下最後一筆，將筆擱在了筆架上。拿起了旁邊的酒喝了一口。
    起居注看了一眼紙上尚未風幹的墨跡，笑了一聲說：“千百年後的事，你竟會知道？”
    “典籍看多了，總會看到世道變化自有其規律。從周朝分裂成七國，秦國一統再次分化成三國鼎立，盛唐之後又是如今十國分據。安逸久了，就會想滅亡的。”
    起居郎說道：“可是最後還會有梟雄出現，將四分五裂的天下收拾出太平安定來。”
    “不錯，如果百姓還沒死光的話。英雄是救不了自己想找死的人的。不過沒有”人”的天下也算是安定了。”史官看桌麵的上的墨跡已經被風幹，便將書頁合上。這一本史書便算寫成了。他酒壇不離身，不一會兒就喝了好幾口。
    起居注：“你就把這個交給陛下？”
    “怎麼？”
    “你就不怕陛下針對你個人實施一次焚書坑儒？”
    石觀忍不住放聲大笑：“一簫一劍平生意，負盡狂名十五年。你相信嗎？哪怕我不記錄下這一句詩，後世的人也會替我寫下來。這就是”曆史”。每一次進步和發展，都是循環往複的從頭開始。讓我總結曆史，又何嚐不是在編寫未來？”
    起居注忍不住扶額：“有時候我懷疑你與我們不在同一個地方，我們與你所經曆的也不是同一個時間。”
    “每一個能留下自己寫的書的史官，都是足夠圓滑也足夠睿智的。因為他們明明足以清醒到預見結局，卻能在帝王手下保全自己。”
    “你呢？”
    他將手頭的空酒壇放下，又開了一壇：“我累了。”
    起居注聽出了他的意思：累到懶得去掩飾事實、懶得去圓滑處世了，也懶得再去做保全自己的事。
    “你為何不辭官做些自己喜歡的事？”
    石觀看著眼前的起居注，嘴角勾著一抹淺笑，慢慢陷入深思。起居注原本是進士，因為是寒士出生朝中又沒有靠山，有前途的位置輪不到他來坐，恰巧寫了一手好字，就被收做了起居注。而石觀是祖上沿襲的史館之位，與起居注分立皇帝兩側。起居注負責記錄天子言行，史館負責編纂前朝曆史。
    可惜的是，石觀的脾氣得罪過皇帝，於是皇帝效仿漢武帝讓石觀當了一回司馬遷。石觀的脾氣不僅沒有好改，反而變本加厲，史筆如刀四字演繹地簡直讓皇帝看了他就頭疼。可見咒人斷子絕孫絕不是讓人悔改的最好方式。
    而這一位起居注，逆來順受，隨遇而安，明明他才是如臨深淵的人，卻在這個位置上穩如泰山，甚至能與石觀這樣的人交情不錯。
    “喜歡的事？”石觀看著起居注，喃喃重複，“喜歡的事······”
    起居注問道：“山河大川，才子佳人，音律歌舞，吟詩作對，除了喝酒，你就沒有一樣喜歡的麼？”
    這一次石觀沉默了很久，兩人之間隻剩呼吸可聞，偶爾石觀仰頭灌酒的聲音都十分蕭瑟。蠟燭的火光躍動，將牆壁上的人影反射地有些縹緲虛妄，他低不可聞地歎：“喜歡的，不是我的，算了。”
    起居注在這句話裏聽出了死氣，可他不知從何說起，石觀一生最大的孤憤恰恰是最不能提起之事，教人安慰都不知怎麼開口。如果一個人真的對世間毫無留戀，強行將他綁在這世間，不是拯救，而是對他的刑罰。未嚐君之苦，不勸君大度。
    起居注：“你還有什麼心願？”
    石觀這一下笑不出來了，他有心想扯出一個笑容安慰對方，可惜實在強人所難。書寫成了，於國於帝，都算有交代了。他的一腔書生意氣早就在當史館的日子裏被筆下的黑墨耗盡了。短短十幾字的後麵是多少的機關算盡，再偉大的功德也就是輕飄飄的一張黃紙，字與字的空白之間，全是黎民皚皚白骨。
    “心願啊，山河清平。”再絕望的人麵對心上人的時候也會有所期待的，就算從未希望過能有結果，也會期待自己的心意對方能知道，於是補充了一句，“還有，蒼天見憐有情人。”
    起居注聽出未盡之言，便順著他的話問：“你可是有心上人？”
    “有啊，”石觀前襟灑了不少酒，微醺的眼睛倒映著燈光，渙散的眼神中有些發亮，“他驚才絕豔，相貌非凡，有濟世之才卻甘屈居一隅，清風朗月，遙不可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起居注低頭深思了一會兒說道：“皇城中女子我並不熟識，相貌好的倒是聽說過幾位，才名的倒未曾聽聞。你是在什麼地方見到的？”
    石觀笑道：“在夢裏。”
    起居注皺了皺眉：“這不是認真在跟你商量麼？”
    “罷了，徒增煩惱。人家估計對我躲閃不及呢。”
    “如果能得你傾心，那是福分。你就從未想過正大光明告訴對方嗎？”
    石觀有些醉了，脫口說道：“他那樣的翩翩君子——”隨後又及時改了話鋒，“才能配的上的人，和我這樣的人——”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一直到石觀酒勁上來，趴在桌子上睡得昏昏沉沉。
    起居注起身拿了個毯子給他蓋上，輕輕拂過他的眉峰。
    “我從不是君子。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要當起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