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況他真的累了，不僅僅是因為背叛，還是因為他命途多舛的這一生。他不想和命運鬥了，也鬥不過。他年少無知的時候覺得，自己能掙脫這種可怕的、作為媚骨族的宿命，然而事實卻一遍又一遍打他的臉。
    夜尋吃了午飯，去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葉瓊華還在被子裏縮著，小小的一團，埋在被子下麵，像極了過冬時藏在洞裏的小動物。夜尋看了看輸液管的流速，覺得有些快了，便調整了一下，然後順手壓了壓他的被子。
    誰知觸手卻是一片涼意，他驚了一跳，掀開被子，看見葉瓊華正用牙齒咬著左手的傷口，唇邊斑斑血跡，鮮血潺潺而出，浸透了一片床單。而他卻像不覺得痛似的，咬得認真又仔細，仿佛在專注地做一件必須完結的事情。
    夜尋攥著他的左臂，按下了護士鈴。跑進屋子裏的護士醫生看到他一嘴的血也是愣住了，很快開始清創縫合。
    夜尋想起護士的那句話，靠在牆邊努力平複著呼吸，他真的被葉瓊華求死的決心嚇到了。他防備著，看護著，卻沒想到葉瓊華竟然用咬的，也要把自己咬死。血肉模糊的手腕刺激著他的神經，好像有一隻手，拽著他的腦神經一通亂攪，扯得他五髒六腑都跟著痛。
    他顫抖著，給柳潤深打了電話。
    “怎麼會這樣？”柳潤深放下手裏的活兒，有些不敢相信夜尋說的那個人是葉瓊華，畢竟她上次見到那個小孩兒的時候，他恢複得很好，之後的複診也沒有什麼大問題，已經恢複了健康。
    “如果你有空，就來一趟吧。”電話裏，夜尋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甚至還有一絲懇求。
    “我不是心理方麵的專家，我推薦一個朋友吧，他正好在中國。”
    “多謝。”
    柳潤深的這個朋友是國際知名的心理學教授，叫焦愈粵，這會兒在中國的高校辦講座，接到柳潤深的電話以後，他便抽空去了D市。
    他沒有先去見葉瓊華，而是先見了一下柳潤深口中“有大問題”的夜尋。
    “夜先生，恕我直言。”焦愈粵是個南方人，又是個做學術的，說話非常溫和有禮，但一般“恕我直言”後麵都不是什麼好話，所以夜尋直覺地皺起眉，“您的……呃……愛人，如今這種情況，和您有很大的關係。”
    焦愈粵把眼鏡取下來，擦了擦，又戴上，開始翻看柳潤深發給他的關於葉瓊華的病例，指尖彈了彈，說：“您沒有把對方當做一個值得尊重的個體去看待，並且始終在這段關係裏處於強勢的一方，不傾聽對方的意見，長期下來，隻能讓他身心俱疲。況且，夜先生還背叛過他。”焦愈粵頓了一下，又補充，“兩次。”
    “我已經盡力照顧他了。”夜尋擰起眉，非常不滿意焦愈粵訓學生似的口氣。
    “那隻是夜先生以為的照顧，並沒有得到您愛人的許可吧？”
    “我照顧他，還需要他同意？”什麼狗屁教授？夜尋非常想現在就把打給柳潤深的研究資金給斷掉。
    “打個比方，夜先生喜歡吃香蕉，可您愛人卻總給您喂蘋果，您會開心嗎？”
    夜尋自我中心太久，他從來沒想過，這世界上居然會有人拒絕他的好意。畢竟在他看來，他能將對方放在眼裏，已經是天大的施舍賞賜，更遑論親自照顧他。
    “不過當務之急不是來討論您的愛情觀，而是幫助您愛人重新愛上這個世界。”焦愈粵站起來，往病房走去。
    夜尋被攔在外麵兒了，焦愈粵說：“有您在，非常不利於我做治療。”
    這話他聽Alva說過，柳潤深也這樣說過。夜尋有些茫然了，他活了三十多年，從來沒察覺到自己有天會人嫌狗棄。
    治療進行了很久，焦愈粵出來時一臉的疲憊和挫敗，夜尋看他的臉色，忽然揪心起來。
    “不太好？”
    “他封閉自己了。”焦愈粵攤攤手，“短時間內我沒法兒走進他。心理疾病雖然也有身體機製誘發的，但也有一部分是受環境影響的，這種患者想要治療，除了用藥物輔助，更主要的還是要讓他周圍的人也參與進來。您愛人目前最大的問題就是，他在自己的心裏建了一個城堡，把自己的內心牢牢地鎖在裏麵了，不肯接觸外界，這說明之前發生的那些讓他極痛苦的東西讓他非常害怕，所以他選擇用這種方法保護自己。想讓他重新接納社會，就需要他身邊的人都參與進來，讓他感受到愛和溫暖。”說到這，焦愈粵看了一眼夜尋，那裏麵滿是不信任，“我聽說柳醫生和您愛人也挺熟悉的，您如果沒有精力，不如把人送到柳醫生身邊。”
    這話很委婉，但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行，還是換個人來配合治療吧”。
    夜尋聽明白焦愈粵的意思了，他透過玻璃看著病房裏蒼白的少年，低下頭想了一會兒，說：“您可以教我嗎？”
    尊重他，每一件關於他的事情都要問過他，不要替他做決定，尊重他每一個決定，和想法。
    這是焦愈粵教給他的第一步需要做的事情。
    夜尋好像有些明白焦愈粵要讓他幹什麼，於是晚飯的時候，夜尋問葉瓊華：“你要吃什麼？我讓素姐做了送來。”
    葉瓊華沒說話，也沒有看夜尋，他隻是一直望著灰蒙蒙的天，和秋風裏卷起的落葉。
    “你病著，濃油赤醬的東西不能多吃，但又要補營養，要不還是喝湯吧？”夜尋又問。
    葉瓊華不理他，他就自顧自地說：“豬肝湯喝過了，今天燉個紅棗雞湯吧？再炒個素菜？還是，你想吃雞絲麵？”
    葉瓊華把眼神從窗外的落葉上拉回來，看了他一眼。
    “吃雞絲麵是嗎？”夜尋敏銳地捕捉到他的眼神，然後給素姐打了電話。
    東西送到以後，夜尋打開保溫盒，擺上了餐具，裏麵赫然躺著葉瓊華常用的那個兒童筷子。
    “你要自己吃，還是我喂你？”
    葉瓊華看著那雙兒童筷，夜尋並沒有藏起餐具，而是擺在他麵前問他，“你要自己吃，還是我喂你”。他看了一下夜尋，很快低下頭拿起兒童筷埋頭吃了起來。
    他吃麵和別人不太一樣，夜尋看過有些人吃麵，把麵吸進嘴裏，再呼嚕呼嚕一嘬，麵上的湯湯水水便飛得到處都是，讓人沒有食欲。可葉瓊華卻是夾起一段兒麵條，放進嘴裏，咬斷，吃下去，然後再夾一段兒，咬斷，吃得極慢，但又很秀氣。
    “你為什麼不吸？”夜尋忽然問他。
    葉瓊華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夜尋是在問什麼，一下子忘了自己已經把夜尋列為“拒絕來往戶”，傻傻地說：“我不會吸……”
    夜尋壓抑了幾下，還是沒壓住上翹的嘴角，笑意直達眼底，暖得將凜冽秋風都逼退了幾分。
    葉瓊華這才反應過來夜尋在逗自己說話，剛才的食欲一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放下筷子，默默躺了下去。
    夜尋嚇了一跳，感覺他的氣壓忽然就低了，忙告饒：“我就隨口問問，沒別的意思，你再吃點兒吧。你氣我，但別和身體過不去啊！”
    葉瓊華蒙在被子裏懶得理他，一翻身，背對著他。夜尋有些急，剛才他就是隨口說說，誰知道還把葉瓊華的氣性兒給勾出來了，這會兒又得一陣哄。
    “我錯了我錯了，我管你叫祖宗行不行？你這幾天就喝幾口湯，就是鐵人也禁不住這麼糟蹋，再吃點兒吧？”
    換成以前，夜尋又要用“灌食還是我喂”二選一遊戲，但現在他把焦愈粵的話當箴言，恨不得貼腦門兒上，這會兒急的團團轉，也沒忘了尊重一下葉瓊華的想法。
    “要不換個別的吃？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買。”
    葉瓊華聽他說的言之鑿鑿，也不知怎麼想的，把頭從被子裏探出來，對著夜尋說：“我想吃什麼，你都買？”
    他主動和夜尋搭話，夜尋高興得眉開眼笑，立馬點頭。
    “我想吃草莓，要北郊園子裏的那種。”葉瓊華刻意為難他的，這會兒已經是深秋，別說北郊的草莓，就是普通的草莓也很難買，何況他們當地的北郊園子草莓，隻在應季結一次果子，這會兒根本是有錢也買不到的東西。
    他是故意的，這幾天冷眼看著夜尋獻殷勤，心裏除了冷笑就是悲涼，他拿命折騰兩回，才能看到這個人把真心捧一捧，給他看兩眼，過後又收回去。這回他就是想看看，這樣折騰，夜尋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夜尋不傻，當然也聽明白他的意思。他臉上的笑變得苦澀起來，站了一會兒，拿起外套說：“好，我去給你買。你要乖乖的。”
    葉瓊華轉頭看著他，說：“你去吧。”
    夜尋走到門口兒，又聽見葉瓊華補充了一句：“別人買的我不吃。”夜尋聞言，放下正打算打給阿英的手機出了門。
    天色已經晚了，普通的農貿市場早就歇業了，夜尋先開車去了北郊的果園子，那裏果然已經沒有什麼草莓了。他問了園主還有沒有存貨，園主說這東西不耐放，兩天就壞，能賣的早就賣完了，根本存不住，但還是幫他在果農的圈子裏發了消息，說有個大老板在高價收購北郊果園子的草莓，凡是在北郊有果園子的都可以聯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