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了兩個小時一無所獲，夜風寒涼，帶著秋日的蕭索，他一家家問過去，又開車順著大商超跑了一圈，已經深夜了，他卻較勁般不肯放棄。街邊的路燈迅速往後退去，隻留下一個個昏黃的光圈，他行駛在一段又一段的黑暗裏，好像在過去的膠片記憶裏尋找著早已消失的珍貴回憶，執拗又懊悔。
    葉瓊華看了一眼牆上的鍾表，他不困，坐在床邊看著輸液管裏的液體慢慢流進血管，摸著單薄皮膚下堅硬的針頭，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不害怕打針了，不害怕這種泛著冷光的尖銳物品了。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是有一次，夜尋捏著茶針在擦拭，他非常害怕，不肯往前。夜尋抓著他的手，將茶針放在他的手裏，握住他的手腕，一遍遍地告訴他：“沒事的，你看，放在手裏，傷不了你。”
    他坐在夜尋的懷裏，看著男人握住他的手，四手交疊，粗布擦過茶針，鋒芒漸露，他回頭看了一眼夜尋棱角分明的下頜，和鎮定溫和的眼神，感受到了一種巨大的安全感。
    時鍾滴答，整個醫院已經安靜了下來，隻有查房的護士偶爾從門外路過，也都壓低了腳步聲。夜尋囑咐過，葉瓊華怕黑，他的病房晚上一定要留燈。葉瓊華躺在床上，看著昏黃的台燈，橙色的光那麼溫柔軟糯，看起來像一個可愛的童話故事，但沮喪而絕望的感覺一直盤旋在他的心口，不管他想什麼，做什麼，都如同被壓在五指山下似的，喘不過氣來。
    幽幽歎了口氣，房門忽然被人打開。氣喘籲籲的夜尋似乎是跑過來的，頭發都亂了。他手裏提著個袋子，大步走到葉瓊華麵前。草莓的清香繚繞在鼻尖，帶給冷清幽寂的室內一股生機勃勃的味道。
    “對不起……我跑了好多地方，都沒有你想吃的那種。”夜尋把草莓倒進水果盤裏，端去洗了，然後放在小桌上。
    顆顆瑩潤通紅的草莓上沾著水珠，看起來酸甜可口，他拿了一顆放到葉瓊華唇邊。
    “我明天再去給你找，你先吃這個解解饞。”他眼角眉梢還帶著晚風的寒意，看向葉瓊華的眼神卻多情溫柔。
    葉瓊華看了那顆草莓半晌，緩緩推開了夜尋的手，輕聲說：“我不想吃草莓，夜尋，你這麼聰明，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夜尋笑了一下：“老板說了，沾了水容易壞，要快點吃完。”
    “我不想見到你。”葉瓊華看著夜尋的眼神直白而冷酷，“我一看見你就想到痛不欲生的過去，你沒有親手傷害過我，事實上，你還治愈過我。但你總把刀子遞到別人手裏，冷眼旁觀我的痛苦。”
    指尖顫抖著，夜尋十分想上前捂住葉瓊華的嘴，大吼著讓他閉嘴。可是他什麼都不能做，他坐在那裏，渾身僵硬地看著那張親吻撫摸過無數遍的唇，吐出一個個淬了毒的字，穩準狠地插進他的心窩子裏。
    “夜尋，拜你所賜，我如今千瘡百孔，再也爬不起來。”
    他說拜你所賜，他說千瘡百孔，他說痛不欲生。他麵容冷漠而悠遠，仿佛隔著四季的霧氣雨水，寒冷又尖銳的冰碴在他身體裏肆意生長，傷人又自傷。
    “但我怪不了你，夜尋，我怪我自己。從巴黎回來之後，我就不應該再次選擇相信你。雖然那個時候我腦子還不太清楚，神智昏聵，可我應該遵從本心，離你遠點兒。是我沒有下定決心，又沉溺在你的溫柔裏，這才給了你再次傷害我的機會。”
    “不，不是的，瓊華！”夜尋想去抓他的手，卻撲了空，他看著錯失的細白手指，看著那雙手上淡淡疤痕，瑟縮了一下，“是我的錯，是我一念之差，是我不懂你。但是，我希望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瓊華，人都會犯錯的，我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錯誤的機會，好嗎？我之前鬼迷心竅了，是我貪心，我認錯，我知道錯了，你可以不原諒我，但我……我希望你能讓我彌補錯誤……”
    “給你一個機會？什麼機會？傷害我的機會嗎？”葉瓊華咄咄逼人，咬牙切齒，“我從前就是給了你太多機會，才讓你得寸進尺，讓自己體無完膚！”
    “對不起，對不起，瓊華，我是混蛋！禽獸！王八蛋！你打我你罵我都行，我都受著，是我活該，怎麼樣都行，但你別說不想見我。我害怕，我真的害怕。那天一推開門，我就看見你在血裏躺著，一池子的血，到處都是紅的，你渾身冰涼，我抱著你，喊你，你怎麼都不醒。我怕極了，真怕你就那樣走了……”夜尋看著他，眼裏的迫切驚懼那麼真實，“我不能……我不能再活在沒有愛人的世界裏了……”
    葉瓊華一窒，緩緩看向夜尋，他跪趴在床邊，殷切而擔憂地望著自己，向來鋒利得有些刻薄的五官，此刻卻因為緊皺的眉頭而顯得有些溫和哀傷。葉瓊華想起，他曾經真切地失去過愛的人，不知道那些年，他是如何度過的呢……
    “你找了宋天成六年。”葉瓊華輕聲說，“當你知道他已經不在人世的時候，你在想些什麼？”
    夜尋奮不顧身，拿他去換了一條宋天成的消息，卻隻見到了摯愛的骨灰。他那個時候，是什麼感受呢？
    夜尋再次伸出手，將葉瓊華冰涼的五指攥緊掌心：“我說，我在想你，你信嗎？”
    葉瓊華僵了片刻，搖了搖頭。
    “在警方的調查裏，給他定義為失蹤。這是一個很讓人難以接受的結果。失蹤，意味著故事沒法兒完結。最開始的四年我確實一直瘋魔般去尋找，一千四百多天，沒有一天我不在找他。後麵就變了，我發現自己找的不是人，而是一個結局，這個懸疑故事一直沒有完結，它就像我人生裏一場持續的噩夢，仿佛永不會醒來，頭頂的鍘刀不知何時會落下，逼人發瘋。所以，當有一天突然有個人跟我說，”我可以劇透給你，告訴你結局”，我幾乎想都沒想，就奔著那個結局去了。鍘刀終於落下，我終於看到了結果，那一刻，比起傷心，更多的是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在一千多個日夜裏，我已經傷心夠了，於是大結局的時候，反而流不出眼淚。我心裏想的是，真的很好，有生之年看到懸疑劇的終結，真的很好，我可以開始人生的下一段旅途，不必再糾結在不會完結的噩夢裏。而你，就是我的下一段旅途。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去整理前六年的悲傷痛苦，告別過去，就是為了好好地擁抱你。”夜尋說的真摯又流暢，仿佛這段話已經在他腦子裏存在了很久，此時不需思索，便坦誠地說了出來。
    葉瓊華看著自己被他緊緊握住的指尖，冷笑道：“你就是這麼”擁抱”我的？”
    夜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低下頭道：“對不起，是我的錯。”
    葉瓊華閉上眼，覺得還不如不跟他長篇大論，說一千道一萬，他心裏的抵觸並沒有減少，反而在聽到宋天成的名字時更加反感。當他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感覺叫做“嫉妒”時，那股自棄自厭的情緒越發濃厚。
    沒出息，葉瓊華，你真沒出息。
    夜尋不知道葉瓊華在心裏瘋狂地唾棄著自己，見葉瓊華不再說話，以為他困了，便把被子給他蓋好，自己洗漱一番，躺到了一旁的沙發上休息。
    葉瓊華的傷口被他自己咬開之後感染了，整個傷口潰爛得厲害，膿血爛肉每隔段時間就要清理一次，異常痛苦。
    “很痛吧？”夜尋心疼地看著他，以前他也見過葉瓊華痛苦的時候，但那會兒他從不表現出太多的心焦擔憂，總覺得作為強勢的一方，不能讓對方看出自己有多擔心，因此再心疼也隻是繃著臉。
    但最近焦愈粵說，要把對葉瓊華的擔憂和愛都盡情地表達出來，讓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被愛著的。
    “痛的話，喊出來也沒關係。”夜尋幫他擦掉臉上的冷汗，看著他因為痛而糾結在一起的五官，“別咬嘴，會破的。”夜尋捏了一下葉瓊華的下巴，慢慢把他的下唇從牙齒裏解救出來，然後伸出自己的手指，“咬我也行。”
    葉瓊華也沒客氣，嘴巴一張，細白的牙齒就在夜尋手指上留下一串牙印。夜尋不覺得痛似的，一邊給他擦汗，一邊囑咐醫生下手再輕點兒。
    “還沒有恢複嗎？”他用醫用酒精給手上的齒痕消了下毒，問醫生。
    “咬得太厲害。”醫生搖頭，“都看到筋了。不過這次清創看著還行，已經開始長新肉了。隻是以後肯定會留疤。”
    “沒事。”夜尋看著屋裏的人，“人沒事就好。”
    留疤也沒事，葉瓊華可以留疤。他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