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女子托著滑杆，擔著紫衣公子，徑直向瀕州城長街上行去。
    少女連跑帶跳，已追上前來，手扶滑杆，衝那紫衣公子粲然一笑。
    那公子轉頭看向少女，微微頷首，隨即望向前方，卻是一言不發。
    河岸上看熱鬧的人群，見紫衣公子一行遠去，尚還伸頸遙望，口中驚聲評論，添油加醋，指手劃腳，口沫橫飛。
    誰都沒注意到，人群後麵的牆邊，還躺著個蓬頭垢麵的小乞丐。那小丐身材瘦小，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臉上滿是髒汙，一身百結鶉衣，一雙破爛布鞋。雙眼發直，一動不動地躺在牆角。
    幾隻蒼蠅營營地繞著那小丐飛了好幾圈，終於停住，歇在小丐身上。其中一隻，甚至停在小丐肮髒的鼻頭之上，興奮無比地振動著翅膀。
    那小丐兩眼無神，直挺挺地躺著，垂手垂腳，一動不動。若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幾乎讓人以為那就是一個死人。
    蒼蠅四處亂飛，又一隻飛到小丐的大睜著的眼睛上，終於，那小丐不堪忍受咬牙切齒地爬起來，雙手亂舞，將那一群蒼蠅趕走。
    呆若木雞地站了一會，他頹然地又坐回地上，伸出手來，仔細地察看雙手上的髒垢，與指甲縫內黑黑的泥汙，抓抓一頭亂發，再捉住自己破爛的衣襟下擺，低頭望望髒得看不出顏色的爛布鞋，不由得悲從中來，哭天抹淚，痛哭起來。
    在瀉玉河邊看熱鬧的人逐漸散去，人們看見這小乞丐坐在路邊大聲痛哭，卻沒人再多看他一眼，更不會因此停下腳步。
    那小乞丐正哭得傷心，忽然旁邊有人拍他的肩膀。
    他淚眼朦朧地望向拍他肩膀的人，竟是個跟自己差不多的又一名肮髒小乞丐！
    那小乞丐年紀才十四五歲，一臉黑垢，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手中握著一隻缺邊土碗，一臉關心地望著痛哭的小丐；“終於起來了！你哭什麼啊，你從前挨了打都從來不哭的！別哭了，走，今天添香樓有宴席，後門倒泔水的地方應該有很多東西吃，咱們去撈點東西來填肚子吧！”
    痛哭的小丐臉色忽然一變：“你說什麼？”惡狠狠地一把抓住那小乞丐的破爛領口，“我，我才不會跟你一樣去吃那泔水桶裏的垃圾！”
    說完，又忍不住大哭起來。
    拿碗的小乞丐怔怔望著他一會，歎了口氣，搖搖頭，獨自走了。
    夜色越來越暗，瀕州城內華燈齊上，燈火輝煌。大街上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商鋪裏迎進送出，來往不絕，酒館裏猜拳聲喧囂聲震耳欲聾，勾欄院中更是紅袖招展，歌舞升平。入夜的瀕州城比白日更顯得昌盛繁華，花團錦簇。
    牆邊大樹陰影下，那小乞丐終於漸漸止住了哭聲，卻仍是抽抽搭搭，不住地抽泣。
    一個小小的身影貓著腰，飛快地跑過來，在他身邊蹲下。
    “給你，你在這裏躺了兩天，沒吃東西不餓嗎？這是添香樓裏有名的翡翠燒麥，隻有兩個，你快吃吧！”是那個拿碗的小丐回來了。
    “不吃！我才不吃泔水桶裏的東西！”哭得兩眼紅腫的小乞丐很不屑地轉過頭去不理會。
    小乞丐手裏還端著他那隻破土碗，土碗裏放隻兩隻汁水飽滿，麵皮嫩綠呈半透明的燒麥，正在嫋嫋地冒著熱氣。一陣陣香氣襲來，腫眼小丐不由自主地抽了抽鼻子，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得越發囂張。轉念一想，這燒麥可能是那個小乞丐從泔水桶裏撈出來的，不由得一陣惡寒，忙伸手推開。
    “我不吃，我才不吃這些髒東西，寧可餓死我也不會吃！”他憤憤地轉頭，似乎要躲開那誘他饞涎欲滴的香氣。
    端碗的小丐望著他：“小璃，你怎麼變了個人似的？你從前不是這樣的啊！以前你何曾嫌棄過可以吃的東西肮髒？”輕輕地歎息，“那天你為了搶張善人家老夫人打發的幾文錢，幾乎是拚了命去和那些大丐們搶，結果被他們擠得昏厥過去，你昏迷了兩天，再醒來就變了個了人似地，不停地打量自己，一聲不出，不吃不喝地躺了兩天，你是不是中了邪？”聲音到後麵竟然有點鬼氣森森。
    叫小璃的腫眼小丐猛地抬頭，緊盯著那個小丐。正心亂如潮，驚疑不定間，踢踢踏踏跑來幾個男人，其中一個胖子一眼瞥見了兩個藏在樹蔭陰影中的小乞丐。
    “就是他！那是那個臭小子！”那胖子大吼一聲，“敢到我添香樓廚房來偷東西吃，看我不拆了你這小花子的賊骨頭！”口中亂罵，大步上前來就要抓他們二人。
    “快跑！”小乞丐一把抓住腫眼小丐的手腕，腋下夾著那隻土碗，順著牆根，飛快地奔跑。腫眼小丐跟著他跑了幾步，忽然心慌氣短，全身乏力，雙腿一軟，摔在地上。
    那抱著破碗的小乞丐心頭慌亂，知道腫眼小丐小璃因為幾天沒吃東西，早餓得全身脫力了無力再跑，自己卻又不願舍下小璃獨自逃走，隻好停下步來扯他的身子，想將他拉起來再一同逃跑。
    拉拉扯扯間，胖子一夥人已經追上了他們。胖子腆著肚子，氣勢洶洶：“好小賊，還想跑！給我打斷他的賊骨頭！”
    那幾個男人如狼似虎上來捉住拿碗小丐一頓拳打腳踢，那小丐雙手將碗反扣在胸前，死死護住破碗，緊咬牙關，任他們踢打卻是一聲不吭。
    那小璃本嚇得呆了，見小丐被打得淒慘，大聲哭叫道：“你們別再打他了，再打我就報警了！！”又覺得不對，忙改口：“不對，我就報官！報官！”
    那胖子轉頭，斜眼看他，冷笑一聲：“報官？甚好，把你們這兩個小賊抓起來關進牢房最好！敢威脅我？跟我再狠狠地打！”眾大漢更是毫不留情地對那小丐狂毆。
    小璃大哭大叫，苦苦哀求他們不要再打了。那胖子見小丐被打得口鼻出血，在地上滾得混身是泥，看起來甚是淒慘，卻也怕鬧出人命，出聲叫停。
    胖子走到小丐麵前蹲下：“小賊，我添香樓的東西可是你們這等下賤之人吃得的麼？”嫌惡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從前大發慈悲容你們在泔水桶裏撈吃的就對你們不錯了，還敢溜到我廚房裏來偷東西吃！知道我樓裏的翡翠燒麥一錢銀子才買幾個？”胖子站起，“看你這小賊倒也硬氣，這次就放過你，下次再讓我看到你，小心我扒了你的賊皮！！”
    罵罵咧咧又踹了那小丐一腳。小璃一聲尖叫，撲在小丐身上。那胖子抬腳在小丐身上擦了擦鞋底上的塵土，一揮手，領著那夥人揚長而去。
    小璃嚇得渾身糠篩，，手臂亂顫，輕輕扶起倒在地上的那小丐。
    那小丐鼻青臉腫，口角流血，卻勉強撐出個笑容來：“小璃不要哭，我沒事，被人打慣了沒事的，躺躺就好了。”說著，一邊卻從胸前小心翻起那隻破土碗來。
    碗裏的兩隻燒麥已經歪歪扁扁，燒麥內的湯汁也已灑得一滴不剩。
    小丐一見大急，“我明明護在懷裏好好的，定是我剛才不小心壓壞了！”眼中竟似要落下淚來，“小璃你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早知道我不該怕疼伏下身子就好了，那樣就不會弄成這樣！這真的不是泔水桶裏東西，是我特意溜進添香樓廚房偷了他們蒸籠裏的兩隻翡翠燒麥，一路小心謹慎，生怕弄破了皮不再好吃，哪裏知道還是被我壓壞了……”懊悔連聲。
    小璃淚如雨下，顫顫地從小丐手中接過那隻破土碗，凝視一會，伸手捏住了一隻壓扁變形的翡翠燒麥，慢慢地放進嘴裏，奮力地咀嚼咽下，眼淚卻是不住地滴落。淚水過處，露出瑩白的皮膚。
    小丐伸出手，想為小璃擦去淚水，一眼看見自己滿手泥汙，不由得頓在半空，悄悄地將手放回背後，麵帶微笑，關注地看著小璃吃東西。
    小璃邊哭邊吃，吃完了一隻，又去拿另一隻。小丐一眼看見另一隻的邊上已經沾上些泥土，忙拉住小璃的衣袖，“這個，你別吃了吧，弄髒了。你現在這麼講究，怎麼吃得下。”
    小璃一聲不吭，用力甩開他的手，抓起那隻沾了泥的的燒麥，想也不想，一口塞進嘴裏，嘴角油汁溢出，卻不以為然。
    小丐終於忍不住伸手，輕輕幫小璃擦去嘴邊油汁，自己衣袖上的泥土卻糊了小璃一臉，小丐嘿嘿傻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
    小璃衝他翻了個白眼，把他慢慢攙起來，“以後不要再幹這樣的傻事了！”小丐傻笑著應聲。
    兩個人從地上艱難爬起，互相依靠著半扶半攙，緩緩離開，向城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