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  第二十一章-第二滴淚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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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圓是被一耳光打醒的。
    這是一個沒有一絲光亮的、更沒有溫度的地下室。好像有腐朽濕黏的味道從他被捆綁的指尖攀爬向上,一直滲進骨血裏。扇他耳光的人就站在他麵前,而他卻看不清他。
    這或許,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天了吧。
    梁圓恍惚想著,除此之外隻感到脖頸巨痛無比,也頭暈得厲害。他隻是微微張開嘴巴,慢慢的血腥味如囂張夢魘般透出來,聲音沙啞得可怕:“這……這是什麼地方?”
    三個小時前,他原本是在路邊打完電話,正準備在邱明的護送下回家,但就在兩人剛打算回停車場取車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夥暴徒,對著猝不及防的兩人就是狠狠掌劈。任憑邱明反應再迅速也沒能護得住梁圓,兩人當場昏迷。他倒在冰冷雪堆裏之時還想著果真沒能逃出韓林的手掌心,再就到了現在被一巴掌打醒。
    遇襲後遺症就是強烈的頭暈目眩。梁圓根本看不清自己麵前究竟有幾人,隻能清除感受到專屬於韓林的氣息在空氣中暗暗翻湧——腥鹹的、令人窒息的、富於侵略性的氣息。
    “梁老板。”
    韓林的聲音像是從四麵八方向他擁擠過來,逼得他無處遁形:“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希望你能別繼續故弄玄虛了。”
    梁圓費力的開口:“我說過……除非有證據,不然我不認。”
    話音剛落便又是一記更加凶狠的耳光。梁圓聽見頸椎沙啞枯槁的摩擦聲,耳邊是嗡嗡轟鳴的、如同火車從耳道呼嘯而過的巨響。
    “我說了……除非給我看證據。”
    燈光突然亮起,就像審訊犯人的聚光燈。梁圓不適應的閉上眼睛,可還是刺痛得快流出淚來。這時韓林的聲音從他麵前不遠處傳來:“證據自然是在我手裏,不過這次沒有韓妄保你了,他正在醫院陪紀薰然。”
    韓林一身鉛灰色的休閑裝,顯然是在家裏的裝扮,神情更是悠然自得得讓人咬牙切齒。梁圓瞥見韓林跟從的保鏢在不停地揉手,好像剛才那幾個耳光力氣太大挫傷了手。這時韓林把之前韓妄在醫院裏沒有接的黑色檔案袋拿到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的梁圓麵前,然後鬆手,麵帶笑容地看著檔案袋摔在潮濕的地麵上,裏麵的紙張四下飄飛:“我不需要費力去搜集你的疑點,我隻需要這個。”
    梁圓被反綁在冰涼堅硬的椅子上動彈不得,打破的嘴角開始流血。他垂下眼簾,看到文件夾裏的東西散落得到處都是,可當他的聚焦在地上被汙水粘住的一個少年的照片時,梁圓突然的睜大眼睛,睚眥欲裂:“不可能的,我明明……”
    韓林笑道:“明明保護得很好?”
    梁圓閉上了嘴,過了一會就像是呼吸困難的把嘴張開一道縫隙。他舔了舔嘴角的血,死死盯著那張照片的雙眼仿佛墜著血,瞳孔深處血海翻湧,最後也沒從牙關裏吐出一個字。
    韓林低頭看了梁圓一會,他的語調慵懶,像一柄在梁圓心尖上來回磨動的尖刀:“這個男孩子是誰?名字叫唐鈺,今年剛剛十八歲,因為嚴重尿毒症長期臥病在床,這不是一筆小的開銷。那顆腎是給他找的吧?你私自藏匿的財產也全都用於支付他的醫療費了吧?”
    梁圓聽著這些話,上牙不停的磕打著下牙,像是由內而外的恐懼再也無法抑製。韓林認認真真觀察著他的表情,仿佛是覺得滿意:“你們的姓氏不同,年紀相差也不大,所以這個男孩是你的什麼人?青梅竹馬?初戀情人?還是你心裏偷偷藏著的愛人呢?”
    梁圓本想反駁,可他的五髒六腑顫抖得太劇烈,他根本沒法完整的說出一句話。他所有的秘密都被大白於天下,他的軟肋也徹底被韓家死死捏在手裏了。
    韓林眼含笑意盯著梁圓的臉,可譏諷大於憐憫:“我在想你憑什麼被韓三愛成這樣?你到底給他灌了什麼迷魂湯?你從始至終都是最下賤的那個,你不配。”他說著說著就湧上來一股怒意,咬著牙吩咐下人:“打。”
    又一記比之前狠十倍的耳光,梁圓終於不能再盯著那照片了。滾燙的血和淚交融著從嘴角流到脖子,又緩緩流進胸膛。就像他掙紮沉浮了很久很久的、火苗一樣的愛,就這樣被無聲無息的澆滅了。
    “我知道之前韓三因為一顆腎而大發雷霆的那次。那顆腎,那肯定是一個男人用的腎。”
    韓林說著,整理好情緒後繼續以波瀾不驚的表情看著梁圓。梁圓的臉部因為劇痛而不由自主痙攣起來,這好像恰好就是韓林想看到的畫麵,他淡淡說道:“韓三不查,不代表我不查。”說完,他低頭看了一眼手表:“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他該來了。”
    韓林一直有著神算子的頭腦,這時門外果真有越來越近的淩亂的嘈雜聲,韓林寬容地笑笑,好像看見自家不懂事的孩子又跑去調皮搗蛋了一樣的搖搖頭。經過幾分鍾的纏鬥之後終於有人用身體將門撞開,木屑飛濺,劃傷梁圓掛著淚水的眼角。
    韓妄一進來就看見椅子上垂著頭的梁圓,他楞在原地,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衝破保鏢的拉扯直接衝向韓林,一拳砸向韓林的臉:“我操!你真他媽的敢!”
    梁圓隻聽到夾著轟鳴聲的一片混亂,他的心像進深淵似的不停下墜。有人扯掉他手腕上磨出血來的繩子然後把他抱起來圈在懷裏,用袖子不停的擦他沾滿血跡的臉:“我來了我來了你別害怕,別怕。”
    可那聲音顫抖著卻分明是恐懼,這恐懼隻在韓妄覺得好像要失去梁圓的時刻才會罕見的出現:“我們走,現在就走!”
    梁圓隻感覺自己的心髒不停的劇烈跳動,又會突然的停頓幾秒,好像忘了它應該活著。其實剛才最怕的不是他會死,而是他聽到韓林說韓妄正在陪伴紀薰然的那一瞬間。他怕這是真的,怕他真的不回來,更怕他再也不會來了。
    對於一個從未依賴過別人的人來講,我早就習慣你抱我了,韓妄。這多可怕。
    “那顆腎,你問清楚他了嗎?”韓林被人從地上扶起來,口齒有些不清晰,用袖口擦著嘴角蜿蜒而下的血跡,正有私人醫生趕過來替他包紮:“你可以因為他而打傷我,但是你是不是應該確認一下你的情人到底愛著誰。”
    韓妄的手僵了一下,梁圓感覺得很明顯。有一滴血從他下頜流到韓妄手心,灼燙得韓妄手指一顫。
    韓妄深知韓林雖然無情又陰險,但是他不說謊。畢竟當初說謊的是梁圓,而且到現在也沒有說真話。梁圓一直有事情瞞著他,一樁又一樁的意外和一次又一次的隱瞞,早從一開始就打磨著他的信心和愛意。
    謊言隱藏之下,不是鮮花就是傷疤。
    而他們之間何曾有過浪漫,又何曾有過不帶一點欺騙的幸福。
    就在韓妄指尖顫動的一瞬間,梁圓知道韓妄動搖了。不撞南牆不回頭的韓妄唯一的動搖,就是梁圓所有的隱瞞。
    這裏明明一片嘈雜,梁圓卻覺得已經萬籟俱寂。
    “我答應過你不問那顆腎。現在我隻問你1998年10月30日,真的是你父母的忌日嗎?”
    韓妄說著,把梁圓整個的抱起扶靠在椅腿上:“我知道你說話不方便,你說是,或者不是就行。別騙我,求你。”
    這個帶血的[求]字。
    韓妄一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求字。
    梁圓艱難的從腫脹的喉嚨裏咽下一口血水,更加艱難的點了點頭。
    “……不是。”
    韓妄結著堅冰的眼眸仿佛忽然碎裂,一直堅不可摧的信任著保護著深愛著的信仰一般的東西,頃刻間都碎裂殆盡。
    “所以,這是某個人的出生日期?”
    ……是啊。
    這句回答如從虛妄中來,梁圓恍惚得不知道是不是從自己口中說出。他隻看到對麵韓妄像孩子一般受傷而震痛的表情,鐵骨錚錚的男人就這樣熱淚滿盈,難以置信的看著自己。
    “是你從前喜歡的人的……出生日期……嗎?”
    從第一次見麵的冷酷上校,到後來學著逐漸溫柔起來的三少爺,再到現在為他流出一滴淚來的韓妄。究竟哪個才是最初自己愛的模樣,或者其實他每個樣子都是他眷戀的樣子。他一向花心,什麼樣子的韓妄他都愛。
    愛?
    毒品為食,鮮血為酒,血肉為枕的年代裏。愛就是你親手調一杯血腥瑪麗,摻上你從來沒用在別人身上的劇毒,笑著送到我唇邊再溫柔的喂我喝下去。
    韓妄用一隻手撐著地,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
    “所以你真的是萬氏的人。”
    “……是。”
    “所以我這麼長時間以來都在拚命保護一個叛徒。”
    “……是。”
    “所以你不愛我,隻是因為你愛著別人。”
    “……”
    話已至此,他的人生如同已經塵埃落定。梁圓染血的嘴唇劇烈地顫抖,他不知何時蓄滿淚水的眼睛盯著雙眼血紅的韓妄,到流進鼻腔的鮮血隨著呼吸重新流出來。他被這血堵得窒息,蝶翼一般兮合的薄唇隻有力氣張開,想說出那個愛字。可就是這麼一個字,就這麼簡單的一個音節,最終徹底湮沒在如注的血流裏,和因為劇烈打擊而逐漸失去神誌的黑暗裏。
    韓妄的雙手陡然失力,放下梁圓的身子後踉蹌了幾步,然後仿佛虛脫一般的癱靠在牆邊。陸景飛迅速過來扶住他,他才感覺到韓妄身子抖得厲害,手也涼得可怕。
    “我不信,梁圓。”
    他說著,甩開陸景飛的手,一滴飽滿、滾燙的淚水打在自己布滿血痕的手臂上:“明明……明明我已經把我能做到的都做了。”
    那個神明一樣威嚴的人啊,他還會不會庇佑我啊。可是神明也會哭泣嗎?他在實現別人的願望的時候,也會覺得難嗎?
    迷惘間梁圓反複的想著這幾句話,他很想抬起手擦掉韓妄臉上的淚水。堅硬而冰涼的喉頭一直在努力著,想用力擠出一個“愛”字。他一定要把這個字說出來,要告訴韓妄自己的真心。不為自保,也不為求生,他隻是想和那個不可一世的男人赤誠以待,想讓他知道他的妥協與保護都被回應。
    ——你從始至終都是最下賤的那個,你不配。
    韓林剛才說的這句話忽然出現在他的腦海裏。隻有一霎那的時間,梁圓的力氣像是忽然被抽空了。他的聲帶一點一點鬆弛下來,合著滿嘴的鮮血和不甘的恨意,他小心翼翼收回想說的話,慢慢合上了嘴唇,咽下了全部的折磨和屈辱。
    “……我不配。”
    韓妄一直半跪在他的麵前等他的回答,在聽到這三個字後就像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他怔忪看著梁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這麼長時間以來,你一直把自己當做什麼?又把我當做什麼?”
    愛也好,不愛也罷,自己努力了這麼久,其實也不過是想讓他過得更幸福也更圓滿一些,他早已將梁圓淩駕於自己之上了。可結果呢?他從來沒真心愛過自己。別說愛過,可能在他眼裏,自己就和從前的那些隻覬覦他肉體的恩客沒有半分區別。
    全是欺騙,皆是虛與委蛇。
    他已經不知道還能再怎麼愛他了。
    這一切都太可笑了。
    韓妄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卑微到泥土裏,兩個人急促而潮濕的呼吸交彙於一處再分開。他最後的柔情和慈悲,終究被厚雪埋葬了。
    “韓林,這個人從今以後和我沒有關係了。”
    韓妄說著,麵無表情從梁圓麵前站起來,就像從未流著淚問他有沒有過一分愛意。
    “這個人,隨你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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