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入夜，月明星稀。深紫的氈房內，燈已早早熄了，隻剩了紫述幽香。
    “五歲習琴，十二有所小成。每每自感失意，總喜撫琴彈一曲。人雲琴者，情也。美而不豔、哀而不傷、質而能文、辨而不詐、溫潤調暢、清迥幽奇、忝韻曲折、立聲孤秀。因此琴棋書畫之中，最喜琴。”過午春色明媚的草地上，他笑著說這話的時候，眼裏傾出的，也是似了陽光般溫暖的情愫。
    氈房內著了中衣臥著的男子回想起白日裏對大小姐說的這些話，這關了自己琴技的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事兒，今兒提及，才覺自己過去對琴真是傾注了很多心血。
    自幼生在皇家宗室，血統純貴受萬人矚目，這般附庸風雅的事不做也罷，他卻偏喜這無用的技藝，就像那匹愛馬，總是從心底寵溺著，或許隻有在看著它，或是沉浸在流水般的韻律中的時候，才真可以不去想了世間的種種煩心，與它們共處的時光，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吧？對人命可以說是不屑一顧的自己，原來……竟也會有這樣執著的感情啊。
    他又想起今兒晚些時候從那女子手中接過的那把年代頗為久遠的楓木琴，方正雅致，冰裂清晰，倒是好琴，隻是許久不彈，琴弦鬆懈，便抱了回來細細調整。
    好久不曾碰過琴了。緩急切轉，細挑慢撚，音色淳厚，繞梁不絕，仿佛能望見那女子的母親坐著撫琴的樣子，定是像了卓沁那丫頭，仿若欺霜傲雪的謫仙一般，在這北地颯颯的冷風中妙挑冰弦，美而不豔、哀而不傷、清迥幽奇、立聲孤秀，美到讓人遺忘自身的存在，美到讓人……怎麼都不敢觸碰。
    琴者，質而能文、辨而不詐，古人從來都說得不錯，或許隻有如她們一般清而不詐的人才能得了琴真正的韻味，而自己，究竟配得上彈琴麼？
    入耳淡無味，愜心潛有情。自弄還自罷，亦不要人聽。她說他，把馬養得那般好，一定不是壞人。他從不以好人自詡，就算惡到骨子裏了，可也有些無奈？弄琴者，真是亦不要人聽嗎？他的這些心思，盼誰來聽，又有誰來聽呢？
    夜隻是兀自深了下去，那男子睜著眼望著黑暗中的氈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白日裏陽光細暖的香味還仿佛黏在指尖，又著了那女子輕柔的安慰和觸碰，盤旋了她的笑靨，竟感覺她說的，什麼都可以成真似的。這樣心裏滿滿地塞著她的感覺，是……思念嗎？
    不知不覺的，有事沒事就想著她。竟是什麼時候，毫無防備地占據了整片腦海？如果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見著她，就這麼安安靜靜地在自己身邊該多好？為何這樣想的時候，心中竟有一絲感覺自己不配？不過，不過就是一個女人罷了！想著便要了來，自己從來不都是這麼做的嗎？
    他枕著手臂，不屑地皺眉。被自己的欲罷不能惱著了，就為了一個女人，這麼費神？他鎮寧王難道還有得不到的東西？然一想到這兒，心口竟是一個激靈，放下胳膊坐起身來，怔怔地搖頭。斷然否定了方才還感覺確切無疑的年頭。
    “不，不，她……怎會隻是一個女人這麼簡單？！”他的神色堪是百轉千回，遊移不定，這下又細微地喃喃。是的！普普通通的女人二字，又怎麼夠形容她呢？但既然不止是女人這麼簡單，那她又是什麼？
    他懵了，被自己的心思糾纏著，醒又煩亂，睡又不得。不想他堂堂鎮寧王爺，該說閱人無數，竟然不知了，這慌亂，這心煩，這惶恐，這擺脫不了的時而哀傷時而欣慰，不過是相思入骨罷了。
    奈何長夜漫漫，索性甩袖起身披衣，衡抱了琴，指尖流觴而過，瀉下的，不覺竟是一曲鳳求凰。
    妙音隨風，細潛出夜色中飄曳的幃簾，惹得隔壁已睡下的女子驚訝不已，竟也拽著衾被翻身坐起。
    “沁姐姐，你……你怎麼了？”一旁的睡眼惺忪的丫頭望著身旁的女子怔怔地側耳，又一陣泠泠絕妙的琴聲緩急有序，她的沁姐姐聽著聽著，白皙的麵上竟然淌下了淚水！
    這氈外撩人心意的曲子，不就是當年母親常彈給她聽的麼？這麼多年，娘親沒等到教她彈琴的時候便去了，因此直到如今都不曉得這到底是什麼曲子。偏偏湊巧將琴托給了他，便得重遇這泠泠的熟悉，該說是……天意麼？
    “哦不，沒，我沒事。”女子定定地望著氈簾外，仿佛能望見那青衫公子斂神撫琴的清俊模樣，不忍錯過那琴音，直到宮商漸漸完滿了，才抬手抹了抹麵頰上的淚水，懷著萬般心事，睡了下去。
    紫氈中端坐著的男子一氣嗬成地奏畢，亂了的心，怕是不止他一個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