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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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道意遲遲,踏得斜陽歸。回望來時路,又得一朝晨。”
    林凡仰麵睡在那輛大車上,車上的草幹得很,紮得他背心癢癢的,煞是難受。他嘴裏也叼著根幹草杆兒,身上原是穿得比較整齊幹淨的,但現在卻撲滿了草屑與許多灰塵。
    “車大哥,”他抬手敲著車幫子,“離洛城還有多遠?”
    “小夥子,安心再睡個半天吧!”趕車的是一老一壯,“咱們這輛破車啊,隻怕傍晚時分才到城郊哩——到時候可就載不得你了,你自個兒進城去吧!”壯小夥笑嗬嗬地說,早說過他們的車不進城的。
    “那我就再睡會兒好了。”
    他倒是夠懶的!
    老頭子在腳底板磕了磕煙灰,回頭看了這個也許不過二十歲的小夥子,正有幾分無奈也幾分羨慕地笑笑,道上漫起一陣灰塵卻嗆得他連連咳嗽。
    “爹,前麵的路上怎這多塵土啊?”壯小夥問,由這條小道轉上路口,就上了直達洛陽的大道了。“好像一大隊人馬趕了過去呢!看那前頭的旗子上繡的是什麼……”他眯了半晌眼,才道:“萬……什麼侯的,洛城有這等派頭大的人家麼?”
    “死小子,丟人也別丟成這樣兒!”他老子的煙鍋子在他腦門上死命一記,“就算就不識得那下邊的字,也應該知道,洛城的侯府隻得哪一家罷!”
    “那個字不叫什麼‘萬’,”馬車上躺著的林凡一邊搖著二郎腿,一邊笑嘻嘻地說,“它與下邊那個字合在一起,就叫做‘萬俟’(音‘莫齊’)。洛城隻怕也隻有萬俟侯府才有這等派頭罷?”
    洛城的萬俟侯府,其老侯爺萬俟衷蔭承先人護駕有功,而被封為“忠義侯”,而他家本是江湖人士出身,故而在武林中也中是名頭鐺鐺響的望族。他世襲侯爵,家身倒十分殷實,爵高位尊卻不因此而自恃;因恐家傳尚武之風沒落,故花重金雇得一批江湖人士,或作教頭,或充護院等等,同時教導子弟武藝。他家在官場上有頭有臉,在江湖上也得數分薄麵,休說隻得洛城一帶,隻怕放眼天下,不知道的人也不會太多。故而林凡說得出他家名頭來,倒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但他下一句話卻令得車老頭兒與他兒子的臉皮變了顏色:
    “聽說萬俟老侯爺的兒子早死了,他萬俟侯府的小侯爺是從別處抱養的,隻為不想將爵位傳於長兄之子、也就是他侄子,這事兒是……”
    “噓——”
    車上的爺兒倆趕快止住他:“小子,你不想要命,我們可還想活啊!這種事,本來就……”
    豪門侯府的家事本身就是禁忌,萬俟侯府更是對此事避諱莫深,他家不僅是洛城一霸,更是……他們小家小戶的,開罪不起。
    林凡一笑,便不再提。爺兒倆擔心地瞅他一眼,見他閑閉上眼,似是睡著,才轉身鬆了口氣,繼續趕車。走不了幾步,卻看到遠處那團飛塵卻散了開去,車轆軲的響聲也一下子靜了下來。
    “咋啦?”老頭兒嘀咕一聲,“他們咋停在那兒不走呢?”
    “爹,不對哩!”到底是年輕人眼力好,他兒子眯眼看得清楚:“前麵有兩幫人在打殺哩!”縱看不清刀光劍影,聲音也聽得清楚了。
    “怎會?還有人敢在這兒動萬俟侯府的車麼?”這裏早已是洛城的範圍,在這兒打殺萬俟侯的車子,與老虎頭上搔癢癢有什麼區別?
    “小子,今、今天咱們不、不去了,你……”老車頭早已牙關打戰,好容易說清這一句,與兒子正調頭想——
    “咦,那小子呢?”車上的林凡卻不知何時不見了蹤影。
    “他——逃得也這般快!”
    命要緊!這趕車的爺兒倆對望一眼,兒子狠抽了那頭大騾子一記,它慢吞吞地嘶了一聲,調頭往來時的小路回轉過去……
    遠遠聽得老頭子一聲咕嚨:
    “這小子敢這般說萬俟侯府的不是,沒想到一經起事來卻溜得比咱們還快。當真是……”
    “當真是好手哩!”
    林凡看著場中互鬥的那兩幫人——
    一邊全是輕旅勁裝、足蹬暗赤的火雲靴——靴上嵌鑲一枚小小的淡金色令箭,正這萬俟侯府的標誌;而一邊的人打扮卻是不倫不類、五花八門,似乎隻是些烏合之眾,但中有一狀似莽漢之人,卻似不尋常:
    從此人塊頭來看,他起碼重得一百七、八十斤吧!但此人跳、閃、轉、挪,進退有度,還頗有幾分從容,輕身功夫就不可小窺得。反而圍著他的那幾名萬俟侯府的保鏢,倒像幾隻被戲弄的猴兒似的,直在他身前撲騰,手上的兵器就是遞不進他二尺以內的範圍。唱得曲“小鬼搬城隍”,其好笑也不過如此。
    但那幾名保鏢卻實在笑不出——車裏的人想是冷眼看著這一切吧!今天也許落得了命活著,明天許就被趕出侯府了——萬俟侯府沒得閑米養懶漢!
    “樸大塊兒,你幹什麼與我們萬俟侯府作對!”其中一名保鏢喊出了聲,“你不過也隻是個‘天風幫’的頭頭罷了,當真不怕麼?”
    那莽漢——樸大塊兒——嗬嗬一笑:
    “怕、怕麼?嗬嗬,怕、怕還、還來麼?”
    林凡搶手掩上自己的嘴巴——怕笑出了聲。沒想到這大塊頭名字怪,還似有口吃,他這一開口,單聽聲音的還以為他們在串口子呢!這莽漢人雖莽,但卻有點憨厚樸實的感覺——但這等人,如何有這個膽子挑上萬俟侯府,倒還真是件怪事。
    “青依,去把那個大塊頭打發掉,我們好回去了。”
    車內的一人淡淡地下令。車簾一閃,一條纖細的青影立在場中——那四名保鏢隨即退下。
    “嗬嗬,姑、姑……娘,”樸大塊兒一說一頓,也不知他是想叫她“姑姑”呢?還是想叫她“娘”?
    “你讓……讓開,我、我、我不想……傷……”
    林凡已經快掩不住自己的嘴巴了,正張大了待笑出聲——
    劍光一閃而逝。
    青影退回車內。
    眾人一齊收手。
    車輪聲再響起時,那群烏合之眾已作鳥獸散,而那個叫“樸大塊兒”的大漢,已經橫在方才他立著的地上,隻是再蹦跳不動了。
    林凡走了過去。
    樸大塊兒身上半分傷口也無,惟有口角流下一絲血痕。
    林凡不用再掰開他的嘴也自是知道了:那一劍至口透入,差半分就抵透了頸上腦後的風池穴——而那人亦連半分餘力也不多使!
    但這樣,死的人也少了許多痛苦罷?
    他歎得一聲,伸手合上樸大塊兒的眼——那眼底,還殘留著最後一絲驚、懼,和不信。
    萬俟侯府。
    “忠義堂”上。
    “孩兒見過爹爹。”
    正廳裏,一玉袍錦帶的青年躬身而禮。堂中麵南端坐著一位年近半百、須發微斑、卻氣度雍容的中年人,他的氣勢並非來自衣身的華貴,而來自他沉穩的麵容與依然犀利的眼睛。
    他,便是萬俟侯府的主人——“忠義侯”萬俟衷。
    而施禮之人,正是他的兒子、小侯爺萬俟隼。
    他右首下坐得一人,身著紫服,亦是名青年,不過年歲較長一點。見萬俟隼行得禮後,才站起身來:
    “隼弟,許久不見,愚兄甚是念著你哩!”
    “小弟也見過貞大哥。”萬俟隼回禮道。
    紫衣青年正是他的堂兄萬俟貞。萬俟貞的父親萬俟僖是萬俟侯爺的長兄,與其妻都早已過世了。原本侯爵的爵位是應由嫡長子繼承的,長兄一死,稚子年幼,就由萬俟衷就承繼他大哥“忠義侯”的爵位。這種事原也不是沒有,但如今萬俟貞年歲見長,有多事之人便私底下傳言,萬俟貞是打算取回原本就應屬於他的爵位的,並由此生出些蜚短流長,倒是令老侯爺煩惱不已。
    “隼兒,你先退下,我有話與你貞大哥說。”老侯爺吩咐。
    萬俟隼不再多言,揖了一揖,回身退下。
    萬俟貞一直眼見得到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收回眼底那抹淡淡地隱憂,回身繼續與萬俟衷交談。
    “小侯爺,您——”
    入夜了,見少主子卻仍在挑燈夜讀,一婢女上前提醒:
    “您請早些歇下吧!別累壞了。”
    “下去!”
    萬俟隼說話向來簡明,但從不許別人違抗。眾侍從隻好盡數退下。
    待眾人退下,萬俟隼又坐了會兒,直到他真的聽不到半絲動靜了,才緩緩走到窗前,將窗推開——
    “這次您老人家來得倒早,”他看著那片飄進來的人影——一如飄進一片葉子,“師父。”他這般喚道。
    “嗬嗬,隼兒,你們侯府的防衛比以前嚴密多了。如以前便這等嚴密,我倒不一定有這個耐心摸進來教你功夫了。”
    來人走到桌前,大馬金刀地一屁股坐下,從腰間摸出一個葫蘆,灌得幾口,方才又道:“你那個貞大哥回來了?”
    “嗯。”萬俟隼也走過來,坐到他的對麵。
    “您老了。”他簡短地說,師父頭發還是與從前一樣,亂糟糟地像個鳥窩,但,畢竟白色的部分越來越——
    “哈,瘋老頭,瘋老頭,又瘋又老的冤大頭!”
    ……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騎在他肩頭時唱的兒歌,終於忍不住笑了。
    “小子,笑什麼?”瘋老頭如何不知他那張冰冷的麵具下的藏的是什麼。
    “師父該老了,因為,十五年又要到了。”
    “你們也真無聊,”萬俟隼立起身,走到書桌前摸索了一下。
    “給!”他拋給他一個葫蘆——“你的那個老得快磨穿底子了,換一個吧!你還要多喝幾年酒哩!”
    瘋老頭笑眯眯地接住,搖得一搖:“還是隻得你知我心意。”
    打開一聞便知是上好的女兒紅,這死小子!他一麵往嘴裏倒酒,一麵在心裏笑罵。
    “說說看,”他問徒弟,“這幾次你們萬俟侯府的舟車頻頻遭人攔截挑釁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外麵傳言這是萬俟侯府的人或子弟飛揚跋扈四處生事才引起的,但他焉有不知道自己徒兒的性子的?但他雖是不信,卻也不知是怎麼一回事,所以親自來問問萬俟隼。
    “不知道。”
    江湖上借著別人的名頭生事的自然也不少,但為什麼偏偏拿萬俟侯府過不去呢?萬俟侯爺在江湖與官場都是八麵威風的人物,並不是那般好惹或好欺負的主兒。
    “你在懷疑萬俟貞?”看他眼色就明白了幾分,而且萬俟貞的確值得……
    “他就算真想這樣,也不必做得這般顯。”萬俟隼道,“他一回來就生出這些事,任誰也會懷疑到他,反而……”沒有人這般笨吧?
    瘋老頭正待說什麼,突然站起來:
    “小子你搞什麼玄虛?”他竟似發怒了,“當你老頭子我好糊弄麼?”言未及了,竟一巴掌揮去——
    “砰!”
    窗欞子一震,然後聽得“咕咚”一聲,似有什麼掉了下去。原來瘋老頭做勢揮掌,隔空一扇,卻是擊著三兩丈遠的窗欞上部——他聽得那裏有人以“遊壁功”正遊到窗上的壁上打算偷聽。
    萬俟隼緩步過去推開窗子——他知那人已經跑了,但仍是推開看得一看,並伸手出去在窗外的壁上來來回回地摸得一圈,方自轉回身來。
    “是誰?”瘋老頭看他一眼。
    萬俟隼攤開手,手上有一兩根細細柔柔的發絲——想是方才勾在窗沿上的。
    “是個姑娘。”他說,“輕功還當真好得很。”
    隻有受瘋老頭的掌風落地時響得了那一下,逃走時連衣袂帶起的風聲也幾乎聽不出來,輕功當然好了。
    “她?”看他師父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問。
    “誰?”明知已經被徒弟看出來了,瘋老頭仍舊想裝傻。
    “少瞞我了。”萬俟隼難得會有點惱火,隻有在這個假癡假呆的老頭子麵前他才會這樣。
    “是不是你那個……”
    “如果她真的收她做徒弟,你該如何?”瘋老頭看著徒兒:“以我對她的了解,她怨我隻怕比怨那個死書生更甚,她的徒兒找來,隻怕也是找你的麻煩的。”
    ——師門債一向也是徒兒代償的,這是江湖天經地義的規矩。
    “看來你們倒是深謀遠慮啊!”
    不知是讚是歎,萬俟隼哼聲道:“你們當真都是一群老不死的老怪物!”
    “咚!”
    瘋老頭的葫蘆在他頭上敲得了一記,他隨即從那扇窗口飄出。萬俟隼隻聽得他咕嚨了一句:“臭小子罵老子沒什麼,怎生連她也敢……”
    是的,她是罵不得的,也是說不得的,因她就是……
    萬俟隼看著他的身影終與夜色中溶為一體時,他才微微一笑,掩上了窗走回桌前坐下。他從裏麵的抽屜裏摸出一物,雙手攏著,輕輕地摩來摩去……
    夜沉、燈昏、響徹砧聲。
    開陽大道。
    “公子,買朵花兒!”
    一隻瘦瘦小小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林凡站住。
    “多少錢?”花兒有些萎了,但,仍是美的。
    賣花的女孩兒也知道這花兒萎了,於是說:“一個銅板——三朵,不,四朵五朵也行。”
    “給。”把一個小小的銀角子擱在小姑娘掌心,他把手上那朵小花就勢別在她的鬢間,拍拍小姑娘的頭,微微一笑,掉頭就走。隻留下那小姑娘瞪著一雙大眼睛,兀自盯著自己的手心發愣。
    “嗬——你這人倒有幾分意思。”
    正一麵走、一麵理了理略見得散的鬢發,林凡卻聽得一聲笑,一抬頭,見得左斜對麵的一株老柳樹下倚得一人,正對自己笑:
    “來一口?”他拿著葫蘆往嘴裏倒了一口酒,再問道。
    林凡搖搖頭:“不喜歡。”
    “怎生得像個娘兒們?”那人皺起眉頭,“還是嫌我的酒不好?”
    “不,”林凡眨眨眼,“是要我陪他喝酒的這個人不怎麼樣。”
    “咳——”
    一口酒嗆住,也不知該笑還是該氣,他看了林凡半晌,終於哈哈一笑,徑直向前走了:
    “好!下回請你喝酒時我會讓自己令你看得上一些的。”
    “我叫奇樂。”
    他這般說完,便已經不見。
    林凡揉了揉鼻頭:“下次吧。”——也不知道奇樂是不是有聽到。
    那賣花的小姑娘莫明其妙地看著這兩人:這莫不是一對瘋子?
    “天幹物燥,小心火燭。”
    老更頭這般叫得兩聲,再敲得兩下——他也般叫了敲了幾十年了,也許剩下的更聲已經不多了。
    “再過了一會兒,就該打三更鼓了。”解下腰間的水筒兒,喝得一口水潤潤嗓子,他想。
    他也隻得想到這裏了。
    正在一麵巡視並一麵與朱關雲說話的朱泗水停了下來。
    他沒有聽到那三更鼓的響起。那老更頭從來不會弄錯了打更的,他打得這麼多年,自己也聽得這麼多年了——不會誤的。
    抬頭看到自家兄弟的眼,知他也明了。朱泗水揮得揮手,身後那五個六扇門的弟兄隨著他兄弟二人一同奔向齊家胡同——轉兩個街口就到了,這個時候那老更頭本就應該走到那附近才是。
    齊家胡同裏人家不多,最有名的卻是那庾府——洛城駐軍教頭庾紀中的府坻。這庾紀中身為此處駐軍的教頭,官職卻不甚高,卻很得人望——這裏駐軍中大多的士卒,都得他授教武藝。當然,他也是得有真功夫才行:十八般武藝暫且不論,那一手“回環刀”隻怕亦是江湖一絕。所以,齊家胡同的其他宅戶們一向都住得安心——隻因有這個鄰居。
    但……如今呢?
    庾府已然竄出了火舌、升起了黑煙。
    朱氏兄弟趕來時,火還沒怎麼燒起來,但庾府也沒有人叫呼著出來救火。
    朱關雲歎得口氣,回身便走——救人已是無望了,他馬上聯絡人手去救火才是正理。
    朱泗水一麵指揮那五個弟兄進去庾府探視,一麵幫著疏散驚而奔走的人們,偶一回眼,卻見得一個被踩爛的更梆子橫撂在另一個巷口邊上。
    他走過去——
    老更頭就抵坐在巷角的一隅,手邊的水筒已經翻倒了,水也灑了一地。或許連這最後一口水他也未來得及喝完吧——
    而他嘴巴下麵的衣服濕了一片,嘴角猶自瀝瀝濕濕地滴著水。隻是,似乎有一絲血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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