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還得等多久？”
    ——他拉拉哥哥的百衲衣，一不小心又扯下一片。
    “小弟，你多待會兒。”
    ——他哥哥抹了把鼻涕，順手在破褲子上擦了擦：
    “梵老爺的二女兒明日出嫁，梵老爺一向好施，明日一定會派米派粥的。”他按了按空空的肚子——那兒實在不比小弟能多忍一會兒。
    他口中的“梵老爺”就是這媛村的一名鄉紳，家資頗豐，人也一向樂善好施，平日常常救濟他們這些乞丐難民，今日他二女兒出嫁，自然更不會小器。所以今兒傍晚開始，他就與小弟排在梵家莊子前麵的老榕樹下了——梵家一向在這樹下派東西的。可不過現離明日午時卻是太早了罷？他們的肚子，也不知撐得住不撐得住。哥倆兒正自肚內如鼓響，卻見一名上了年紀的梵莊莊丁拾著掃帚與水桶走過。
    見得他倆，那老莊丁一愣：“倆小子，等飯麼？太早了！”
    “大爺——”
    哥哥也著實挨不了了：
    “能早落我點賞麼？大不了我明天不來領就是。”明天歸明天，你們未必識得我；但今天都沒著落，隻怕沒得命了。他心裏嘀咕。
    “小鬼倒會算計！”老莊丁笑罵，掃了他小弟一掃帚：
    “你兄弟麼？多大了？”
    “我五歲了，哥哥他十二。”
    回答的卻是那小弟：“爺爺您是好人，我能討兩個饅頭麼？”老莊丁掃得很輕，他沒覺得痛。
    “你一人吃得下麼？”老莊丁故意板著臉：“你一個就夠得了。”
    “一個？”小弟微微失望：“哥哥，這一個夠你撐到明天中午麼？到時候就會派飯了。”
    他搖搖哥哥的手——那手，與他一般地都是傷痕累累。
    老莊丁一呆，沒想到這孩子在這個時候還隻是記掛著他哥哥。
    “倆小子隨我老頭子來吧！”老莊主一向好善，先與他們三兩個饅頭也沒什麼，老莊丁如是想——這哥倆感情倒是好得很！
    兩兄弟對望一眼，眼現喜色。大的忙牽著小的手，跟在老莊丁屁股後麵，往莊子的後園跑去。
    “倆小子好生呆一會兒罷，”老莊丁把他倆牽進園來，“我去給你們揀些饅頭來。”
    讓兩兄弟在廊後擱著的一堆腳手架下站好，老莊丁便轉去了廚房。梵莊園子的家丁此時大都在前園忙活，後園卻沒什麼人來。他心忖揀兩三個饅頭就轉來，應不會被發現；就是發現，莊主也不會怎麼怪責的。
    哥哥耐得住些，但那小弟隻藏了一會兒，便有些挨不下。他正自探出頭來喘口氣，眼前一花，有個什麼東西撞在自己腦門上。
    “喲！”
    痛倒不很痛，卻嚇得他一大跳，他哥哥也驚跳起來。卻是一枚小小的竹條筐成的小彩球，上係著幾根細細的帶子，猶自在地上滾來滾去。
    “咦？你們是誰？”
    稚嫩的聲音響起，一個穿衣著錦的小姑娘站在他倆兄弟的麵前。
    “你倆怎生穿得這般破？”
    “兒啊，什麼事？”走廊另一頭傳來一聲呼喚，小女孩兒調頭就跑。
    “娘親，有兩個髒東西！”
    哥哥心知糟糕，連一把把小弟拉到身後——縱使要打，也先隻得打他。
    “你們是怎麼進得園裏來的？”那說話的女子抱起小女孩，問——聲音卻是溫和。
    哥哥略略躊躇：怕說出老莊丁反而害得了他。
    “莊丁爺爺說了，梵老爺心好，大小姐、小小姐也是好人，提前給我個饅頭他們不會生氣的；我們挨到明天也就有飯吃了。”小弟躲在哥哥身後，隻敢露半張髒兮兮的臉。
    “你們——啊，大小姐！”老莊丁端著三個饅頭正走回來，卻看到梵家的大小姐抱著女兒站在這兒了，當真嚇了一跳。
    “梵通，再拿些飯菜來，並兩套舊些的衣裳，給這兩弟兄吧。”大小姐吩咐。這小弟說話乖巧，倒討得人不由不憐。言罷，抱著女兒走了。那小女孩兒在母親懷中直向他哥倆兒扮鬼臉。
    老莊丁梵通鬆了口氣，把饅頭向哥哥懷裏一塞，拍拍小弟的頭：
    “小子你真的嘴兒倒也真是乖巧！”說完拉著那小鬼向園的另一頭走去。那哥哥呆了呆，抱著饅頭忙跟了上去。
    還得多久呢？
    他兄弟倆兒在園角一麵啃著饅頭就些菜，一麵等梵通拿那兩套舊衣服。
    “今天還真是幸運！”哥哥想，難得。那麼明天還是可以去領……
    “撲通！”
    一個小球正好滾到他倆腳下，竟是剛才那個。兩人一抬頭：
    “我的球兒，還我！”
    方才那個小姑娘竟又回轉了來，笑眯眯地看著他們。玉雪兒也似的小臉，更襯得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頸間掛著片小小的金色鎖片，兀自晃來晃去。她也不過四五歲，難道見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孩進來，於是悄悄又溜著追來，想尋他玩耍。
    哥哥拾起球兒，沒敢動；小弟從哥哥手裏拿過來：“陪你玩好麼？”
    “好耶！”小女孩高興地拍手。一腳踢起小弟拋過來的球，兩個孩子你來我往爭得好不開心！
    “我叫衣兒，你呢？”一兒？伊兒？還是漪兒？可惜他哥倆不識字！
    “我叫小弟！”哥哥也隻是這般叫我的罷？
    清脆的笑聲揚起，似乎已飛過牆去……
    哥哥隻覺得園的這一角一下子映得血紅，他一抬頭：
    “太陽下山了！”
    ——這怕是他說得的最後一句話。
    “哥……你在哪兒？這裏是哪裏？”
    這裏怎生這般黑哦？小弟抬頭，一絲光線也無，他覺得身邊還似躺著什麼人。
    “哥……不，不是哥。”這人與自己差不多長短，但握到那雙軟軟小小的手時——
    “小小姐？”
    這竟是剛才與自己踢球的小女孩。而他倆，正似躺在一片潮濕的地上，頭上不知罩著個什麼，摸了摸，似乎是剛才牆角的那口略盛了些雨水的缸子。
    他怎會在這兒？他隻記得，那老莊丁梵通跌跌撞撞地跑來。他手上那兩件衣裳應是給他兄弟的嗎？怎生被夕陽染得這般紅？而他，卻隻喊得聲：
    “快跑！”
    而哥哥……哥哥呢？哥哥他衝到這小園子口上張望了一下，突然衝回來，將這口大缸一掀，往自己與小小姐身上……自己的頭似乎被缸子重重撞了一記，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隻聽見，有人慘叫一聲……那聲音，會是哥哥麼？
    他推了推缸，終是力小，撼它不動。
    “小小姐，小小姐。”喚她醒來，應該可以助他的。但她許是嚇得了，許也是被撞著了頭，就是不醒。
    外麵，又傳來聲音。隻不過，這次卻是兩人的說話聲。
    “瘋老頭，沒想到十五年後，你我又是戰個平手！看來想分出勝負，還得待十五年了。”
    ——渾厚粗獷的男子聲音，也不知他是期待還是遺憾。
    “這般爭來又是為何？”“瘋老頭”聽上去並不老：“不如你我比歲數罷？看誰能多活幾年！”
    ——是感歎還是調侃？
    “再等個十五年吧！”粗獷男子道，“對了，今日聽說這梵家莊子有喜事，怎生這般清靜？你我前次來媛村時無事都十分熱鬧著呢！”
    似乎吹過了兩道風。
    “這全莊人……發生了什麼事？”瘋老頭驚呼，“還有活口沒？”
    “沒了。”粗獷男子歎道，“全死了，似乎是強盜打劫。哎，這個小子身上怎生穿著一身乞丐衣裳？不像這莊子的人呢！咦？這邊還隻有個老頭兒？”
    乞丐衣裳？哥麼？
    “不——”他大呼一聲，暈了過去！
    他最後依稀聽得兩人說話——
    “你不是打算收養那個家夥……讓他們……十五年後……”
    “也好……那這個女娃娃就送去……”
    他模模糊糊地隻是想：“這個女娃娃是誰？小小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