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9、救贖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14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你且先將這些拿去,待我今夜再熬幾副,明日送去你府上。”
自哥哥臥病,我便成了懸世藥廬的常客。
“先生,”我叫住正在忙碌的元笙,“哥哥到底患的什麼病?”
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直起身子,手輕輕拍打著腰背,長歎著氣:“世子所患之病,無藥可醫啊……”
我心內一涼,將手中尚餘溫熱的湯藥捧到他麵前,問:“那你給我的是什麼?”
“你哥哥所患之疾,名為相思。若不將性命交付出去,是斷乎痊愈不得的,如今我給世子的藥,不過捱一日是一日罷了。”
“相思,那是何疾?”
“葵兒還不曾有過牽掛,自然不可體會,”他略微伸伸肩臂,走到外院,“愛而不得,是有些痛苦啊!”
桃瓣隨風落下,凋了庭院一地,腳踩上去,便覺鬆軟非常,像極了我寢殿裏鋪的波斯毯。
可我卻不忍心將這些落紅碾於足下,寧願它們就這般幹幹淨淨地,長埋於泥土之下,化作紅塵。
“我曾聽坊間傳聞,說先生的耳朵是失聰的,可如今看來,似乎並非事實。”
我一直記得豆葉生前跟我說,藥廬主人的耳朵是失聰的。
以前不曾向先生求證,是覺得直接問的話,難免有些失禮。
如今同先生相處這些日子下來,覺得先生並不十分在意這些縟節,大約也不會揪住我的唐突不放罷。
他沒回答,笑著掀開發角一處,露出耳朵,我仔細一看,先生左邊的耳朵沒有耳廓,鬢角處隻有綰起的銀絲。
“坊間傳聞,聽過就罷了,”他重新將長發放下來,稍稍整理一番,“幸好,我的右耳尚在,又兼擅讀唇語,所以不費甚力氣。”
“如何……如何成了這般模樣?”
先生四處看了一番,繼續上次被師傅打斷的話:“因為神不能生情愛,倘若違背了,是要遭罰的。”
“先生當真沒有哄騙我?”
“我哄你作甚,”他似是有些不滿我的質疑,欲往內室走,“不信罷了。”
我忙攔住他:“我信我信,先生且跟我講講罷。”
他又折返回來,命我將那把藤椅移過來,讓我坐下。
“那個地方啊,如同被冰封住的湖底,我們就像在湖底苟延殘喘的魚兒,為了維持體內的溫熱,隻能不停地往更深處遊鑽。”
我不知道他說的那個地方,是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說的我們,指的是誰?
“她就像鮮嫩蓬勃的春天,猛然帶著暖暉照向冰湖,也照進我的生命。”
他看著那一地妃紅,繼續兀自言語:“我們的相愛,就像宿命早就寫定似的,隻是我不知道,這一切,原都是一場夢,終會有醒的那天。”
他微笑著把頭轉向我,道:“我原以為,她知曉我並非凡人後,會懼怕我,遠離我,甚至棄厭我,可她卻說,”從沒想過會和神相愛”。她知道凡人和神相愛,天道難容,但她不怕,甚至對我說”能愛上你,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幸福的事”。”
禁庭春晝,百草欲求花下鬥,許是先生的故事過於引人,披著羽裳的早鶯在暖樹上停駐,竟安靜地不鳴分毫。
“這種感覺,仿佛第一次被原諒……第一次,我不必再往冰冷的湖底沉溺,而是有人從湖麵,向我伸手,想要將我救出。”
“那種凝聚了數十萬年的幸福,帶著救贖之意,朝我湧來……讓我覺得好似夢一般,我終於也體會到何謂幸福了,然後……”
我忙問:“然後怎樣?”
“然後……夢碎了。”
他站起身,走到那株淺桃下,任由花萼加身:“我被天道懲罰,失去了左邊的耳朵。也被重新被丟回那個冰冷的湖中,永世不得再見她。”
“那她呢?”
“那時,她隻是一味地哭泣,覺得我失去左耳皆是因著她的緣故,她自責不已,整日整日地哭,後來就病了。”
“重新見到我時,她隻是跟我說”早知如今這般痛苦,不如當初,不要遇見就好了”,我終於明白,原來讓她深陷痛苦的人,是我啊!”
先生仰頭看著月光下,原本皎潔的月色,被庭院花雨附上一層紅,雖隻是淡淡的,就著先生的故事,我卻覺得似鮮血一般濃烈。
他在庭院中大笑著,我不知道他是真的開心,還是真的傷心,隻覺得這和我平日裏熟識的那個先生,不太一樣。
“後來,我用消魂術清除了她所有關於我的記憶。”
他收起笑聲,繼續講述:“命運弄人啊,我最重要的人,最重要的回憶,皆要由我自己,親手終結。”
“動手前,我對她說”沒事了,記憶消除後,就不會再有痛苦了。以後,你定會找到一個能給你幸福的凡人,我隻能默默祝福你,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了”,她卻抓住我的手,哭著求我不要消除這些記憶,雖然痛苦,她卻舍不得。”
我仿佛看到先生的眼中有一絲微光閃爍,像是一枚誤入眼眶的皓石。
“她哭著跟我道歉,”對不起,我沒能保護你,對不起”,我幾乎有那麼一瞬間,真的想放棄清除她記憶的想法了。可是唯有這麼做,她才能繼續留在我身邊,沒有痛苦地留在我身邊。”
先生的故事講完了,他將身上的花瓣盡數拂去,重新走回來,看向我:“我們隻能永遠待在那個暗黑冰冷的湖底,不該妄想著被救贖。”
我們?
他看我出神的樣子,在我腦袋上輕輕敲了一下,道:“這則故事是我從《博物誌》上看來的,很有趣吧!”
什麼?!
居然是他從別的書本上看來的野史故事!
我瞬間有些想將泠鳶叫來,好好痛打先生一頓,想起那時先生被泠鳶揪著耳朵斥責的場麵,我道:“先生若再這般胡說,隻怕右耳也難保住了。”
……
社日將近,聽聞這是京都除春節、上元之外,最大的祭祀節了。
從前我尚未進南安王府前,常見到宮中姊妹在社日這天,都穿著最華麗的服飾,鏨上牡丹金簪,在侍女婢子們的陪侍下,隨皇輦繞城遊覽。
是日,城中白衣們紛紛擁轎而望,期盼能見上一見皇族中的女子,然後品評一番,誰家的女子當屬首位。
當然,最美的那位,將大受歡迎,父皇也會加以賞賜。
去年的社日,魁首是我的六姊姊,她的夫君,趙家五郎,不知從何處,為她尋來了一株墨綠牡丹鏨在發上,拔得頭籌。
我未曾有幸得見那株墨綠牡丹,想來是很美的。
“郡主,這是世子托人替郡主做的,郡主可要穿上試試?”
“好,穿上去給大哥哥瞧瞧,他定歡喜。”
自吃了先生熬煮的藥後,哥哥的身體漸漸好起來了,雖然臉上仍有些病色,然較之前,卻是大好了。
這是一件赤金色的五鳳朝珠裳,當姑姑並七八個婢子將其捧出時,我的眼珠便定在這件霓裳上,再無法轉動。
“世子當真用心了,”姑姑一麵說著,一麵替我更衣,等到姑姑替我將裏襯、外衫、大袖皆穿好後,我已經困得站不住了,“郡主,手臂略再伸些。”
“好。”我拚命撐著腦袋,不讓它垂下去。
緊接著纏腰帶,附綬袂,最後加身的即是這件五鳳朝珠裳。
我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從未覺得銅鏡中的人有今日這般彩繡輝煌,便是額前的那朵花鈿,都顯得越發好看了。
“大哥哥,好看麼?!”
哥哥聽到我喚他的聲音,放下書抬頭,見我一身華服立於他麵前,
他似乎也看愣了,手中的書掉在地上都不曾知曉,待我再次喚他時,方醒轉過來。
“看來我所言不假,”他站起身,走到我麵前,細細打量著我,“南安王的女兒,自是普天之下最美的女子。”
我羞紅了臉,問他:“我以為,大哥哥會為我製一身萬國牡丹裳,隻是這衣服上繡的是鳳鳥,可有僭越之嫌?”
“皇族女兒,皆可帔鳳鳥圖樣,況你是嫡係女兒,非一般旁支可比擬,著此服,最合適不過。”
我輕輕轉個身,讓大哥哥仔細看清楚,隻是這衣裳過長,我轉身時不防頭,踩到內衫裙擺,險些跌倒。
幸而哥哥及時扶住我,我索性賴在他懷裏,打著嗬欠道:“若是能穿大哥哥的衣服,那才是再好不過的。”
“為何要穿我的衣服?”
“因為我喜歡大哥哥身上的氣味,”我說著又湊上前嗅了一通,鼻梁幾乎觸到哥哥的唇,“穿你的衣服,就可以沾上你的氣味了。”
哥哥輕輕低頭,自然地吻了我的唇,他的聲音輕柔,像被甜酒沁透的梅子。
“葵兒,你可喜歡大哥哥?”
我略略思索一番,道:“喜歡。”
哥哥笑了,從未見他笑得這般舒心,他將我扶起,道:“我不會讓你嫁去西域的。”
說罷命婢子們進來,將我好身攙扶回去,又囑咐我好好休息。
我並不十分明白,我喜歡大哥哥,和我要嫁去西域有何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