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7、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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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上元倒比往年熱鬧許多。
我的腳雖還不能走路,但也能勉強支撐著站起來了。
師傅想著我憋悶,提議上元節帶我出來逛逛,我卻破天荒地拒絕了。
因為我額前的花鈿。
隻要我露麵,南安王府的人必定會將我帶回去。
“不妨事,”師傅用筆蘸濕水,在我額前輕輕點了點,“這樣可好?”
我看向鏡子,額前的花鈿消失了。
“若是以後都能如現在這般光潔,那便好了。”
我知道,這藥水是先生調製的,隻能遮住片刻。
他看亦看向鏡中的我,喃喃道:“蜀葵本是花中之神,怎的到了凡間,便被糟踐至這般……”
什麼花中之神?什麼凡間?我通通聽不明白。
上元節到了晚上尤為喧鬧,車輦的輪子因著人流興盛,不得不走走停停,一條街從頭行到尾,竟用了將近一個時辰的功夫。
我略微掀開車簾,看到外麵的街市上,掛滿了彩燈。
但凡舉目,便見青舫畫閣,秀戶珠簾,人跡喧囂;天街有雕車競駐,禦路見寶馬爭馳,金華耀目,羅袖飄香。
燈麵皆用朱砂墨寫滿了謎麵,若誰猜中了謎底,便將此燈摘下,交由店家,店家依據燈內事先放置的信箋內容,兌現獎品。
舞龍燈的、耍把式的、放煙火的、賣炒貨的,看得我眼花繚亂,忙放下簾子,稍稍晃了晃頭,整理神思。
師傅一直在車內閉眼養神,察覺到我一會兒掀簾子,一會兒閉簾子,緩緩開口:“待一會到了地方,你且下去活動活動筋骨罷。”
“可以麼?”
他睜開眼,身子斜過來一些,也看向外麵的熱鬧,道:“這般場麵,怕你也斷不甘心隻做看客罷。”
我笑道:“多謝師傅。”
師傅從來不笑,我曾試著逗他,可他總不願笑,便是遇到天大的開心事,不過莞爾待之。
到了驛棧,泠鳶和先生已早早在此等候。
師傅攙著我慢慢進來,從驛棧的二層簷廊上,可以俯瞰整個京畿街道。
我仿佛見到一條火龍橫臥在此,街燈映得兩旁屋舍似琉璃琳琅,煙火騰空,將整個都城盡數點亮。
師傅同先生在內室飲茶,泠鳶將我攙扶到外室,讓我靠坐在廊柱旁。
我借著煙火之光,看到人群中一隊侍衛走過,打頭者著一身攛金滿繡的長衫,外披同色長褂,束白玉頭冠,腰間卻不是一枚玄墨香囊,而是一枚正紅香囊。
那是我贈他的!
我幾乎是哭著喊出“大哥哥”三個字,樓下人聞言轉身抬頭,也瞧見樓上的我。
許是情緒過激,加之欄杆才到膝蓋,我喊大哥哥的時候,身體不由前傾,竟就這般跌下去了。
師傅還來不及抓住,我的身子便直愣愣地從二樓摔下去。
雖然不至丟性命,但摔個筋斷骨折,也不是難事。
我想著自己腳傷還未好,怕是又要添新傷了……
忽覺身體落入堅實香懷裏,睜眼看來,是哥哥!
他已穩穩接住我,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我又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哥哥正看著我,笑道:“早前聽說南安王的女兒走丟了,我看是混扯,阿家不是好端端在此麼?”
我亦笑著回道:“我也聽聞,南安王的世子被反賊亂箭射死,我看同是混扯,這不也好端端在此麼?”
後來我才知曉,他一回府,聽得我走失了,連衣衫也未來及更換,便就匆匆出門尋我。
師傅下得樓來,見我被哥哥抱在懷裏,眼中似乎生出一絲厭棄。
泠鳶問道:“葵兒可摔著了?”
我笑著搖頭。
“葵兒?”哥哥疑惑。
是了,哥哥還不知道我有名字了。
“以後大哥哥不得再叫我阿家了,我有名字,蜀葵。”
“誰給你起的?”
“我師傅。”
哥哥順著我的眼神,仔細打量了一番師傅,“正是呢,我去淮北之前,便知曉你有師傅了,隻是不知,模樣竟是個年輕後生。”
“後生?”一旁的先生疑道,“他可長你十數萬……疼疼疼!”
先生話還未說完,便被師傅暗掐了一把,除了喊疼,再也說不出其他話。
師傅將白袖抬起,略施薄禮,朗言道:“在下褚玄機,見過世子。”
哥哥似乎對師傅不甚友好,也不理會,隻問我:“額前的花鈿呢?”
“用藥水遮住了,沒人會喜歡在上元節看到妖怪。”
這是其一,其二自然是不想被南安王府的人拿住。
“那便回去罷。”哥哥從始至終都不曾將我放下,大約是瞧見我的腳上的傷了。
“先等等,”我忙出言阻攔,“待我腳傷痊愈了,再回王府,可好?”
“王府會給阿家請最好的太醫,無需在外診治。”
“她叫蜀葵。”師傅的聲音很冷,似乎誰喚我阿家,就如同觸了他的逆鱗般。
“不管她叫何名,都是我的阿家,”哥哥這般說著,又看看我的腳,“如今倒好,我們南安王府的阿家,隻怕真要成個跛足姑娘了。”
泠鳶道:“世子,若是將郡主留在藥廬,悉心照料,自能痊愈。”
“阿家的腳不用你們操心,我自會照料。”哥哥說完抱著我便要回去。
“大哥哥,我不能回王府。”
“為什麼?”
“這些天我的腳都是泠鳶姑娘和先生照料,你不說謝謝,怎的還這般卻人家的好意,”我把腦袋靠在哥哥脖頸裏,“大哥哥,他們照料我很盡心,你便讓我在藥廬治療罷。”
許是我從未這般向哥哥撒嬌,他到底是抵擋不住,道:“罷了,那我便送你去藥廬。”
待我抬起來頭時,師傅已經不見蹤影了。
哥哥後來跟我說,所謂的被反賊射殺,不過是朝廷故意放出的風聲。
淮北一帶向來不太平,哥哥奉命帶兵圍剿。
然那一帶的賊寇皆為土生土長的地寇,哥哥手下的士兵們,長途跋涉不說,且對地形不熟,若交起戰來,占不到一點上風。
然而賊寇到底是賊寇,目光如鼠。
一場伏擊戰後,在屍首中找到著主帥服製的人,又兼聽到朝廷為南安王世子吊喪的消息,自以為打了大勝仗,欣喜之下,便鬆了警惕。
如此一來,自然讓哥哥尋到可趁之機。
如今哥哥得勝回朝,本該榮寵加身,封爵進侯,可是不知怎的,聽聞父皇在太極殿龍顏大怒,斥責哥哥,便是此次軍功也遭駁回,隻落個不賞不罰。
“師傅,”我靜坐在藤椅上,望著在一旁看書的師傅,“哥哥不是壞人,他……”
師傅眼不離書,平和地打斷我:“他不是壞人,難不成為師是?”
“不是不是,”我隻恨自己嘴笨,竟不知如何調停,“師傅自然也是好人,可我見你和哥哥,似有誤會。”
“葵兒如何看出師傅同他有誤會?”師傅索性放下書,走到我跟前,坐下。
“你不喜歡哥哥,哥哥似乎也不喜歡你。”
“為師並無斷袖之癖,怎會喜歡一個男人?”
“師傅……”我知道他在強詞奪理,“你知道徒兒不是這個意思。”
隔壁的先生又因為摔了藥罐子被泠鳶揪著耳朵罵,他們兩人像情侶又似乎不是情侶。
先前我不過問了師傅一句,“先生和泠鳶姐姐是何關係”,就被師傅冷眼瞪回來。
雖然對他二者的關係好奇至極,卻再不敢多問。
南安王夫婦自從知道我住在藥廬,便一日三遍地打發人來問候我,隻等著我腳傷痊愈後,重新搬回府裏。
我原以為他們會氣我翻牆出走,可王爺王妃並不氣惱,較之先前,反而對我更好了。
將養了三月有餘,我終於能勉強下地,獨自走動。
走到庭前,看到春桃霸枝,才驚覺原來都開春了。
若是已故的嫂嫂所言不假,明年,我將要做結親公主,嫁往西疆。
“她的脾氣可越來越差了呢!”先生揉著被揪紅的耳朵,從內室走出來,撞見正信步閑庭的我。
“泠鳶是先生的什麼人?”
先生被我突然這麼一問,抬起頭看我。
他雖一頭銀絲,形貌卻委實昳麗,京中的皇子們,容貌上者不在少數,容貌上佳者,屈指可數,容貌絕佳者,便隻有南安王府世子一人耳。
後來我見了師傅。
師傅之顏,不輸哥哥半分。
隻是師傅性子太過寡冷,總讓人望之生畏,不敢親近。
哥哥和師傅,如同兩個極端。
今日所見之先生,更像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一個製衡。
先生既不像哥哥那般溫和柔煦,亦非似師傅這般冷傲清淡,他倒像極一個凡人。
是的,我眼中的哥哥和師傅,實不像凡人那般,皆具喜怒哀樂。
“她曾是我的愛人。”
“曾?”
“對,曾是我的愛人。”
“那你們為何……”
“此皆因我之過,”他將藤椅搬出來,示意我坐下,“情愛,本不是我該有的”
我坐下,靜候他接下來的話,先生問我:“葵兒,你覺得這世上,有神嗎?”
如何突然問我這個?
我思索一番,猶記得小時候曾經在一些野史上見過關於神的撰述,隻是我並未親眼見過,又如何知曉?
我隻能回他:“聽說過,隻是從未見過,不知世上是否有神。”
“神的壽命很長,很長……一旦亡故,也不會像凡人這般,輪回再生。”
我似乎從師傅的經卷上讀到過,人死了,會進入到一個名叫輪回道的地方,飲孟婆湯,忘記前世之事,然後再重新投胎。
“神壽命很長,且不可同鍾情者共成眷屬。這便是每個神,逃不掉的宿命。”
書中也不全是胡扯,神原來真的不能有情愛啊!
我想到方才先生說的“我本不該有情愛”的話。
“先生是神嗎?”
先生看著我,突然笑了,道:“葵兒還是這般聰明。”
師傅卻忽然走出來,沉聲打斷:“元笙,不可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