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6、藥廬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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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找到我時,我已奄奄一息了。
    身上的衣服被樹枝劃得七零八落,一些地方尤可見明顯的血漬。
    師傅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披在我身上,將我整個人抱起來。
    之後,我就不記得了。
    我是從王府翻牆逃出來的。
    王府高牆處的樹枝堅硬非常,我隻能憑自己的身子將那些枝條壓斷,奈何病了這許久,身子亦輕減許多,有幾處得樹枝,像是同我作對一般,任憑我如何發力,就是不肯折斷。
    費了好些力氣,才從樹上跌下來。
    腳落地的瞬間,似乎發出“哢哧”的骨響,大約是扭到了,隻是痛楚比從馬上摔下來那次強烈百倍。
    那時因有哥哥護著我,而現在隻餘我一人了。
    皇族中死於意外的人,屍體都會暫放於墓陵,尋個好日子,再行葬禮。
    我想去皇宮,我想見父皇,我想求父皇讓我去墓陵看看。
    隻是我並不認得去皇宮的路。
    每每我去皇宮,都是由哥哥引路,我隻消坐在轎中,等著哥哥說一句“到了”,便是了。
    周遭越來越僻靜,人聲也越來越渺茫,我知道自己走錯了,可我不能停。
    直走到一處野林,我終於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上,意識越來越模糊,若非腳上時不時襲來的劇痛,隻怕我早已暈倒。
    結親的事,我從未放在心上。
    若是將我送去西域,能讓父皇母後安虞,那我是十分情願的,如今我心內放不下的,隻有大哥哥。
    當日豆葉被打得皮開肉綻,尚令我嚇得病了好些日子,我實在難想象,被亂箭射死的哥哥,又是個什麼模樣。
    我當真有見哥哥屍身的勇氣麼?
    南安王的女兒走失了。
    整個王府上下燈火通明,家丁護院們站得外院無一絲多餘縫隙,南安王大怒,下令若是找不回蜀葵,便都抹脖自盡罷。
    師傅來王府左不過半年,我被叫了十幾年的阿家,竟就在這半年功夫裏,一應改口。
    便是父皇母後都出言稱讚,“蜀葵”這個名字很適合我。
    要找到我不難,畢竟我額前的花鈿是如此顯眼。
    我從王府逃出去時,便知曉父王母後定會很快找到我,隻是我未曾料及,找到我的,是師傅。
    我隻朦朧中看到一襲淺長身影,隻是已沒有力氣看清來者是誰,直到他將我抱起來,我才看到那張臉。
    “師傅……”我感覺到自己喉嚨中的顫動,卻聽不到這兩個字的聲音。
    他微微皺著眉頭,這是我第二次見他蹙眉,第一次是他聽說我沒有名字的時候。
    繼而,我就失去意識了。
    ……
    將擾醒我的,是一股藥香。
    然後是藥湯滾沸的聲音,咕嘟咕嘟的,像極了豆葉饞嘴時,肚子裏發出的聲響。
    我睜開眼,看到一個醫者模樣的人,正端坐在藥爐旁,手中握著扇子,輕輕搖曳爐火。
    那醫者轉過頭來,竟是個女子!
    我正要起身,可惜自己根本沒力氣支撐身體,她忙放下藥扇,走到我跟前,將我扶起來。
    “可算醒了,太尊都快急死了。”
    我疑道:“太尊?”
    “就是你的師傅,褚玄機,我們都尊他為太尊。”
    說來慚愧,這是我第一次知曉師傅的名諱。
    在王府時,我隻喚他師傅,上下喚他作道長,今日方知曉,他名叫褚玄機。
    “我在哪兒?”
    “藥廬,懸世藥廬。”
    這就是豆葉提起的那個名聲大噪的藥館。
    原來那位妙手醫者,是個女子。
    “多謝醫者相救。”
    我發覺腳踝處被綁上了板子,動彈不得。
    “你的腳骨斷了,隻怕沒個三五月,是下不得地的。”
    她說完,把放在藥爐旁邊碗端過來。
    一隻尋常普通土瓷碗,內裏盛著湯藥,尚見溫熱。
    “我來罷。”
    門突然被推開,師傅走進屋,親身扶我起來,讓我靠在他身上,又從女醫者手裏接過藥碗。
    雖然在王府時,師父也常常這般喂我吃藥,可那時的我,神思並不十分清明,隻任由他以肩懷支撐我的身子,再喂我吃藥。
    許是嗅了那些藥氣,此刻我的腦子竟無比清晰,當靠在師傅懷裏時,我已覺有些難為情,待他將藥吹溫,遞到我嘴邊時,見我臉有些緋紅,柔聲問:“怎麼了?”
    我輕輕搖頭,他又道:“先喝藥。”
    我將師傅喂過來的藥盡數飲完,他始終未再言一句,那位女醫者也站在一旁,靜候。
    待師傅將空碗遞去時,她才伸手接過。
    我照舊倚靠在師傅懷裏,他身上的味道同哥哥不一樣,哥哥身上的味道總讓我覺得溫暖,師傅身上的味道,則充斥著冰涼刺骨的寒意。
    若說哥哥像三月照在瀑布上的陽暉,那師傅大約就是數九寒冬上結冰的清湖,隻是如今這樣透涼的寒意,倒讓我內心清涼平靜許多。
    隻稍稍抬眼,便能見到師傅白皙的脖頸,中間凸起一個小丘——那是男子的喉結。
    我做著吞咽的動作模仿那個隱約微顫的喉結,冷不丁被嗆到,師傅伸手輕輕捋著我的後背,低下頭來問:“好端端的,怎麼嗆著了?”
    待到氣順了,也不咳嗽了,我抬頭時,額首輕輕碰上師傅的下頜,他問我:“腳還疼麼?”
    疼倒不疼,隻是被這幾塊夾板夾得有點麻。
    我心內有些疑惑,師傅這是不急著把我送回王府麼?
    我搖著頭,問他:“師傅,我們回去麼?”
    他反問我:“你想回去麼?”
    “不想,”我看著自己一身麻布粗衣,果然比錦衣華服舒適許多,“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為什麼?”
    “以前王府裏有哥哥,現在哥哥不在了,我自然不想再回去。”
    我始終不願認南安王夫婦作我的父母。
    “那師傅就陪你在這裏養傷,”師傅將下巴放在我的頭上,若有若無的,“待葵兒好了,想去哪兒,師傅都帶你去。”
    自我病後,師傅待我的態度就溫柔許多,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責罰豆葉將我嚇病了,感到愧疚,又或者是別的。
    總之我不必再被逼著念那些天書般的經文,這倒是頂好的。
    “師傅,你一定知曉,我額前的花鈿為何物,是麼?”
    我盯著藥爐裏鑽出來的團團霧氣,升至空中,便四下散盡,饒是如此,那些藥霧似乎還是想衝出藥爐,似乎就算化作煙霧,無知無識,也在所不惜。
    師傅並未回答我,我又繼續問:“我不是妖怪,我額前的也不是妖花,是麼?”
    那雙潔白如玉的手輕輕覆在我的額前,聲音柔和細潤:“妖怪之責乃為禍人間,為師可從未見過你這般不務正業的”妖怪”。”
    正說著,外麵進來一銀發男子。
    他似乎認識我,一見到我就道:“啊呀,葵兒總算醒了,真真費了我好幾副藥材!”
    雖是銀發,麵容卻是個年輕模樣,他走到我跟前,彎下腰來,細細看了番我的容色,道:“恢複得不錯,到底這幅皮囊還是經得起些許折騰。”
    “元笙,”頭頂傳來師傅的聲音,“你話太多了。”
    這個叫元笙的……我實在不知該叫他老者還是浦生,我小聲問師傅:“師傅,他是誰?”
    那位女醫者走過來,回我:“他叫元笙,是這家藥館的主人,你且叫他先生便是。”
    原來這家藥館的主人是他,那這位女醫者又是何人?
    想是她猜出我的心思,又繼續告訴我:“我是先生的幫手,你便喚我泠鳶罷。”
    元笙看了看我的腳,咋舌道:“嘖嘖,就是這腳有點麻煩,且養著罷。”
    “不著急,”這是師傅的聲音,他輕輕撫著我的頭,“讓她慢慢養。”
    我突然想哥哥了,他的屍身定然還在墓陵那冰冷的地方躺著。
    哥哥他生前這般疼我,我竟都不能見他最後一麵。
    想起昔日哥哥的好,眼裏漸漸被淚水堆滿,直堆到眼中難容,開始一滴滴落在衣衫上。
    師傅似乎覺察到我在哭,他低頭看了看我的臉,確認我當真哭了,又小聲在我耳邊說:“他沒死。”
    我忙止住哭泣,抬頭看師傅,那枚淚痣正安靜地掛在他眼角。
    “師傅,你說什麼?”
    “子胤沒死,”師傅淡淡道,“眼下他暫時不能回來,此事涉及朝綱,你勿要多問。”
    說著,師傅將我輕輕放下,替我掖好被子,轉身出去。
    ……
    晚上,元笙將熬剩的藥渣子端出倒掉,撞見褚玄機。
    庭院空明,照著兩個頎長身影。
    元笙歎息:“子胤的事,你如何這般沉不住。”
    褚玄機望著當頭明月,灑滿院中一地白霜。
    “看她這般痛心,我實在不忍。”
    ……
    自師傅口中知曉哥哥還活著的消息,我似乎覺得日子又有盼頭了,雖然師傅不準我多問,不過我總歸是欣喜的。
    後來我聽說,豆葉因為看護我不力,被父王下令亂棍打死,我求著師傅帶我去亂葬崗。
    那裏堆滿了犯事的宮人屍體,有的已經腐爛成渣,有的被豺狼撕咬啃食。
    從前王府一個婢女,不過是給嫂嫂送藥時,晚了半刻,自那以後,就再也沒見過這個婢女。
    師傅自然不會允準。
    他怕我見到豆葉慘死的模樣,會嚇得比之前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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