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支  5、橫死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0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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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轉過身,看著一身白衣的師傅,端然站在背後。
    瞞,自然是瞞不過了,隻得老實交代:“府中憋悶,想出去走走。”
    “可報王爺了?”
    “夜色已深,王爺早已睡下,不好攪擾,明日……明日再報罷。”
    “既知夜已深,如何還往外去?”師傅說著稍稍側身,“回房去。”
    我隻好扯扯豆葉的袖子,示意她同我回去。
    經過師傅跟前時,他突然道:“站住。”
    我忙定住身子,見他走到我麵前,彎下腰來,仔細端詳了一番,沉聲問:“你額前是什麼?”
    見師傅臉色陰沉,我心內早已打鼓一般,懦懦道:“是京城,京城內時興的牡丹花樣……”
    話還沒說完,師傅冷冷地打斷道:“褪下來。”
    難不成師傅不喜歡牡丹?
    豆葉似乎未察覺師傅的怒意,回:“道長,這牡丹花鈿是京畿貴族女兒最愛的樣式。”
    說完還小聲嘀咕:“怎的旁人描得,阿家就描不得……”
    我讓她別再繼續說下去,師傅的臉色已經不能用盛怒來形容了。
    他緩緩道:“你這婢子,似乎還不太懂我的規矩。”
    說完,拂袖而去。
    當晚,豆葉被家丁從房中拖出,綁在內院,直打得個半死。
    我哭著求王爺王妃:“豆葉是跟我從宮⾥出來的,我身邊的婢子隻有她一個,求父王母親留她一命。”
    我隻在有求於他們時,才以“父王”、“母親”喚之。
    王爺命人將我扶起來:“豆葉開罪道長,非道長鬆口,不可饒恕。”
    我又去求師傅,可師傅緊閉房門,任憑我怎麼敲也不願見。
    我隻能在外麵跪下叩頭,直叩得額前血痕斑駁,他才將門打開。
    “師傅,徒兒錯了,求師傅放過豆葉!”
    “你可知錯了?”
    “徒兒知錯了!”
    “錯在何處?”
    “徒兒不該……不該半夜偷溜出去,不……不該縱婢子放肆……”
    “看來,你還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
    他站在我麵前,居高臨下俯視我,轉身對侍從道:“接著打,打到蜀葵知錯為止。”
    “師傅!”我繼續叩頭,直叩到血染得花鈿模糊不清。
    師傅突然蹲下來,捏著我的下巴,語氣森森地問我:“你當真這般厭惡額前的花麼?”
    “師傅,不能再打了,求您……”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般為豆葉求情。
    以前我總覺得自己性子涼薄,少有可牽動我情緒之事。
    現在看來,我比任何人都害怕再失去。
    “罷了,”師傅盯著我約片刻功夫,歎氣,“停手。”
    豆葉被拖到房中時,隻剩半口氣,我不敢看她的背,那裏的血已浸濕衣衫,從肩到腰的部位,血肉模糊。
    我忍著哭,看著姑姑為她上藥,衣衫被揭開時,滿眼被血紅印染,嚇得我做了好幾夜噩夢。
    後來我身子漸漸不濟了,吃不下也睡不著,豆葉的傷痊愈後,我卻病倒了。
    師傅來看我時,我已支撐不起身子行禮。
    他大約沒想到,我會被嚇得這般厲害,每每來看我,總挑我服藥的時辰,親手喂我。
    師傅讓我靠在他身上,從婢子手中接過湯藥,耐心喂給我,口中道:“是師傅的不是。”
    我不怪師傅,便是王爺,也要禮讓師傅三分。
    當日豆葉確實放肆,若放在旁人家,隻怕早就被拖出去亂棍打死了。
    後來姑姑跟我說,豆葉所受的不過是皮肉傷,瞧著嚇人,實則連筋⻣也未曾傷到。
    隻是不知怎的,我依舊不見好。
    王爺王妃急得一天三遍地來看我,我卻連睜眼答複他們的力氣都沒有。
    父皇母後知道我病重,也沒見打發宮人來探望。
    自我病後,每日湯藥皆由師傅親自喂服,我隱約想起當時哥哥服侍嫂嫂湯藥的場景。
    雖是病中,然每每飲著師傅喂我的藥,苦自苦矣,神思恍惚時,總莫名生出絲絲甜意。
    年關了。
    哥哥快回來了。
    一想到此,我心裏亦多了幾分歡喜,這幾日飯食進得也多了。
    日子將近,卻不見哥哥的消息,我打發豆葉一日三趟地問,杳無音信。
    一直過了月半,身體稍稍見好,便吩咐豆葉扶我起來,腳沾沾地氣,或許能好得快些。
    “豆葉,去把我的披風拿過來。”
    “是。”
    我朝先出去,才走出內房,隱約聽到房外兩個粗使丫頭在嚼碎舌:
    “你可曾聽說了,咱們王府的世子,在回京的路上,遭人暗算,王府的人找到時,都被箭射成篩子了!”
    “這話可不能亂說,世子是王爺的獨子,若出了這般事故,那可不是要了王爺王妃的命!”
    “你沒發覺,近來王爺王妃都不來探視郡主了麼?想來怕是已無暇顧及郡主了。”
    “可憐咱們世子夫人,本就身體孱弱,若傳到她耳朵裏,可不是要了她的命!”
    “小聲點,”那個丫頭似乎發出了“噓”的聲音,“若泄漏出去,你我都活不成。”
    我沒有再往外去,豆葉見我回來,問道:“阿家,可是累了?”
    我回:“扶我回房罷。”
    身體才沾到床塌,便覺喉頭腥甜,似乎湧上來一絲粘稠之物,我下意識往床塌旁的痰盂內吐去,竟是滿口的濃血!
    豆葉嚇得叫出聲來,我忙製止她,房外的兩個小丫頭聽到聲響,向裏間詢道:“郡主怎麼了?”
    我抓著豆葉,輕輕搖頭,她領會我的意思,隻說:“阿家沒事,是我被茶水燙到手了。”
    怪道近日王爺王妃不來看我。
    豆葉端來漱口水,我看著自己吐在痰盂內的腥紅液體,腦袋很沉,很痛。
    身側,豆葉看著我的樣子,憂得直落淚:“阿家,且休息休息罷。”
    說著便要過來扶我躺下,我推開她的手,讓她把血跡收拾了,又命姑姑和外房進來,替我梳洗換裝。
    “阿家這是要出去麼?待身體好些罷。”
    “不出去,”我坐在妝台前,“自嫂嫂入府來,我還未去拜見過,現下大哥哥外出,我應當多照看才是。”
    “交給王妃便可,阿家且養著罷。”
    我不依,隻道:“更衣便是。”
    婢子們替我上了淺妝,服飾也以輕色為主,豆葉本想為我插簪,被我製止:“拜見嫂嫂,簡單大方才是禮數。”
    嫂嫂並不知曉哥哥遇難的事,見我來,一臉驚訝。
    “嫂嫂入府後,我還未曾來拜見,實在失禮。”
    豆葉見我起身行禮,想要攙我,我擺手拒之。
    一整套完備的禮行下來,後背冷汗涔涔,其間嫂嫂身旁的婢子幾次想要扶我,皆被我婉言拒之。
    待禮畢,豆葉扶著我,才得勉強站起來。
    “妹妹很是知禮。”她長得美麗,有貴族女子中少有的溫柔,我今日頭次見她,心中已生出親切之感。
    “嫂嫂身子弱,不知常服何藥?”
    “我自來身子便弱,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她笑著回我,一笑,卻生出十分的虛假,“一直服用三才丸,配黃柏湯送服。”
    “嫂嫂要好生保重身體,日後這王府,還要仰仗嫂嫂來打理。”
    “我不過是子胤名義上的夫人,並無夫妻之實。”
    我聽哥哥說起過,嫂嫂和哥哥一直未曾同床過。
    “嫂嫂多思了,哥哥是心疼嫂嫂身子……”
    她柔聲打斷道:“滿京皇城,誰人不知,南安王的世子,鍾情的是皇族的阿家。”
    這話從何說起?
    見我一臉不解,嫂嫂繼道:“阿家難道不知曉?當日你入嗣南安王一脈,成了世子的妹妹後,他便知曉,此生同你再無情緣分,又恐汙了你的清譽,方才娶我過門。這些年來,他敬我、憐我,卻從未真心待過我。”
    她瞧我神色有異,卻並不打算停止:“阿家今年十五了,可皇上並未替你指婚,你可知為何?”
    我搖頭。
    “因為你是妖怪,這個國家,會因你的出世而破亡,聖上雖是你的父親,卻比誰都厭棄你。”
    “阿家尚未滿月時,聖上已同西域使臣共議,待你年滿十七,便嫁到西域樓蘭,做和親公主。若是樓蘭王瞧得上你,以後的日子也能好過許多。”
    “不過你這般貌美,樓蘭王定會喜歡的。隻是西域的生活,未必如中原這般愜意,嫂嫂實在可憐妹妹。”
    聽她語氣中夾帶的幸災樂禍,先前那股親切之感,頃刻間蕩然無存。
    我回她一笑,說:“嫂嫂還是可憐可憐自己罷。”
    她聞此一愣,我繼續道:“聽聞大哥哥在回京的途中,被反賊亂箭射死,屍首爛得幾乎辨認不出。我若以後當真做了和親公主,至少還有個夫君可指望,嫂嫂不僅拖著病弱之軀,未來還要守寡,隻怕比起我來,日子要艱難百倍罷。”
    雖見她麵色不改,然察其呼吸聲已然漸促,隨之而來的是一聲接一聲的咳嗽。
    我心內感謝她告訴我這許多緣故,可我到底也是從深宮長院中活了十幾年,皇族女人心中盤算什麼,我雖不能猜到十分,終也是能猜到七八分。
    她告訴我這些,是想讓我絕望罷了。
    當夜,我正睡熟,聽到屋外床頭的雲板響了四聲。
    緊接著,外屋的嬤嬤在窗頭報:世子夫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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