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接受了那些醜陋的東西，
    世界上本來就有許多格格不入的事物，
    為了生存而不得不相互接受。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教授，不好意思，我，我來晚了！”
    考試已經開始二十分鍾了。
    我抬頭，看到0107抱著滑板，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
    教授把鼻梁上的眼鏡放低，越過鏡片，看著眼前的奶小子。
    “小子，上課遲到就算了，考試還遲到？”
    “啊？”他往教室裏看去，學生們確實都在低頭寫答題，他往後退了兩步，“不……不好意思，我走錯了……”
    眼見他就要轉身離開，教授站起來喊：“站住！你逃課就算了，還要逃考？”
    “不是……我不是你的學生，教授……”
    “進來，考試！”
    我強忍著笑：經常在課上搗亂的家夥，被逮到了怎麼會有輕易放過的道理。
    0107隻能進來，拿過卷子走到我麵前，對我同桌說話的語氣很不友好：“喂，你換個位置，我要跟我哥坐。”
    “你，坐前麵！”教授指著我前排的空位，命令0107，“別打歪主意。”
    他隻好坐到我前麵，滑板放下時，輪子和地板撞擊出明顯的聲音。
    今天考的是醫學分子生物學，涉及微衛星、錯配修複基因的所有內容，0107大部分時間都在文學院跟著修世界文學史課程，來聽理工類的課多半都是在旁邊睡覺。
    這個小子別說考試了，恐怕連題都讀不懂。
    “哥……給我抄一下唄！”
    他把背靠向我的桌子，頭稍微偏，壓低聲音。
    “不行，”我繼續寫，不理他，“要麼自己做，要麼交白卷。”
    “我不會啊！”
    “那就放著，不用寫。”
    “不會被老頭罵嗎？”
    講台上傳來警告的咳嗽聲，他趕緊坐正。
    我也壓低聲音，告訴他：“不會。”
    沒聽到他回話，我抬頭看去，小朋友已經趴桌上睡過去了。
    半小時後，一個筆帽橫空飛過來，剛好砸中前麵那家夥的腦袋。
    “臭小子，讓你來考試，不是讓你來睡覺的！”
    他揉著腦袋，睡眼朦朧地拿起那張被口水浸濕的卷子，腆臉問：“教授，能給我換張卷子嗎？”
    教授作勢拿起那隻沒有筆帽的筆，還沒扔過來，0107適時抱住腦袋，喊道：“哥哥，救命！”
    “你喊老天都沒用。”教授嘴上雖這麼說，倒沒把筆真的扔過來。
    我站起身，把卷子交上去，“教授，我家小朋友太調皮了，回去我好好收拾他，抱歉給您添麻煩了。”
    他拿過卷子，大致掃一眼，神色終於和緩，滿意地點著頭：“答得很完美啊！”
    接著，他又看著0107，搖頭：“你跟Shaw這麼要好，怎麼也不知道學一學。”
    “我……”
    撞到我製止的眼神，小崽子才把話壓下去。
    我當然知道教授不可能真的讓他參加考試。
    0107不是這所學校的學生。
    理查德教授幾次三番拜托校委會通融後，小朋友才得以在這裏跟著文學院的人學習，還能和我一起住。
    他來聽教授的課，純粹是想跟我待一起。
    可是這小子太皮了，總把課堂搞得烏煙瘴氣，讓教授好好整治他一下也好。
    出教室來，他問我：“哥，你待會兒還有課嗎？”
    “沒了，不過晚上得去實驗室。”十點的陽光，明媚得正好。
    “那我剛好可以跟你去……”
    “停！”我知道他要說什麼，“理查德的實驗室，不準任何閑人進入，你想都別想。”
    崽子臉上開始出現明顯的不開心。
    “可是你每次去實驗室，都要很晚才回來。”
    “你的滑板橋釘鬆了，”我指著他手裏的滑板，“帶你去換一個新的，算是補償，怎麼樣？”
    “不夠。”
    “別太過分啊！”
    “反正你今天都沒課，下午陪我去玩會板唄！”
    那雙寫滿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實在沒辦法拒絕。
    “好……”
    樓底聚滿一群女孩，手裏捧著巧克力糖，今天原來是情人節。
    以往這個時節氣溫還很低，難得有眼下晴好的豔陽天，二十來度的氣溫，很舒服。
    “哥，好像比去年還多啊！”他抱著滑板，脖子伸出牆看一眼，語氣滿是幸災樂禍。
    “因為還有很多是來找你的。”
    “是嗎？我這麼受歡迎嗎？啊——”
    我一把推他出去後，那些女孩們像是見到電視裏明星一樣，捧著禮物迅速朝他圍上來。
    小朋友的反應倒是快，馬上鬆開滑板踩上去，一溜煙的功夫，引著女孩們朝他離開的方向追去。
    終於安靜了。
    等我到Real-Skateboards時，他已經在門口了，正蹲著認真擰動手裏的工具。
    “怎麼樣，裝好了嗎？”我拍了拍他的腦袋。
    他用手背搓搓鼻子，抬頭埋怨我：“哥，你怎麼才來，太慢了。”
    “我是用腳走的啊狗崽崽，”他的鼻子上，蹭滿手上的機械潤滑油，“先別動。”
    “嗯？”
    我摸出紙巾，蹲下來替他擦去那些潤滑機油。
    “再等我十分鍾，馬上裝好了。”
    “慢慢來。”
    他手往裏店裏麵一指：“付錢。”
    將近三百美元，倒是不算便宜。
    “哥，這是Matchbook係列的Kyle-Walke簽名款。”付錢的時候，他抱著新裝好的滑板，向我炫耀：“好看嗎？”
    我想我的錢包恐怕不這麼認為。
    “好看……”
    學校的運動廣場上，從下午兩點到五點，就沒見他停過，摔了立馬爬起來繼續。
    小崽崽的運動神經實在發達哪！
    我坐在階梯上，四點半的暮日落在他身上，好像終於練會那個動作了。
    “哥，我會fs-pop-shovit了！”
    他臉上掛著汗珠，滑板舉過頭，興高采烈。
    “來一遍我看看。”
    0107重新踩上滑板，往前滑行一段，雙腳跳起，滑板被帶動離地，旋轉一百八十度後，小子的腳穩穩落在板麵，一臉自豪。
    周圍響起歡呼聲和掌聲。
    小崽子的膝蓋上滿是練習留下的傷，這是個未入世俗就先付諸熱愛的少年，內心像是住著一頭不願服輸的獅子。
    我佩服他堅心守誌，也心疼他收心太慢，沒有小朋友該有的三分鍾熱度。
    他是神邸送到人間的少年。
    小崽子抱著滑板朝我奔來，問：“哥，看到沒？！酷不酷？！”
    “酷，”我把水遞給他，“你不累嗎？”
    “累啊，不過挺開心的！”他仰著脖子喝水，一頭金發，比將要西沉的落日還耀眼，“我餓了哥。”
    一年前，他還是個瘦小虛弱的小朋友，雖然現在依然瘦，個子卻開始猛躥，已經能和我並肩了。
    他開始學會掩飾瞳內的笑意，不過開心的時候，左臉還是會展出遮不住的小括弧。
    回去的路上，我讓他買些玻璃清洗劑，房間的窗戶該清洗了。
    “給你找點事做，”我指著他的滑板，“要踩著這個去？”
    “嗯，”他像是擔心我不同意，抱緊滑板，“踩這個去比較快。”
    我得先去買些食材準備晚飯，叮囑他：“路上小心點。”
    “知道啦！”
    人已經踩著滑板跑遠了。
    阮文越讓人送來不少魚露，0107雖然不喜歡他，魚露倒吃得很開心。
    晚飯上桌時，小朋友還沒回來，我正打算出門看看，樓道裏傳來滑板輪子的聲音。
    “哥，買回來了！”
    0107把一大袋沐浴香波擺在櫃子上，正要往飯桌去，被我揪住後領子，問：“讓你買玻璃清洗劑，你買的這是什麼？”
    “老板說不能用那個清洗劑，這些沐浴香波還是我去超市買的。”
    “清理窗戶，不買玻璃清洗劑，買沐浴香波？”
    “你看，”他掏出一張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我還怕自己發音不準，特意問店家要紙筆來，寫上去的。”
    我拿過來，上麵寫著：Clean-the-widow。
    “你啊！”我忍不住笑著，敲他的腦袋，“寫也沒寫對。”
    他湊過來，仔細看著上麵的單詞：“哪兒錯了？”
    我借著他的臉觸到自己下巴時，順便親了一下。
    臉很嫩。
    “給寡婦洗澡的話，當然要買沐浴香波了。”
    原以為他會害羞，可這小子滿心在寫錯的單詞上，聽我說完，恍然大悟：“哦——我掉了個n啊！”
    Widow，是寡婦的意思，Window才是窗戶。
    “算了，”我拍拍他的腦袋，讓他去洗手，“明天再買吧，先吃飯。”
    今晚要完成人重組膜蛋白CD82的N-糖鏈結構解析，出門前我吩咐他把前兩天從圖書館借來的書看了。
    “Shaw，這不是應該用MilliQ級純水嗎？你是不是用成Elix級的了？”
    同學提醒我時，才發現自己弄錯了。
    “抱歉，膠內酶解這環節再來一遍吧。”
    “你是不是不太舒服，怎麼心不在焉的？”
    “有點。”
    總感覺心裏有點慌，像要發生什麼事。
    實驗室管理員猛地推門進來，衝我喊：“Shaw，趕緊回去一趟！”
    “什麼事？”理查德教授不滿地抬頭。
    “Shaw住的那棟宿舍，有人墜樓了，是……”
    我大腦嗡的一聲，連實驗服都沒來得及脫，顧不上理查德教授的話，快速衝出實驗室。
    沾滿玻璃清洗劑的毛巾，被血全部染透，下午還滿廣場亂跑的狗崽崽，此刻安靜地躺在水泥地上。
    ……
    “17！”
    我大喊著坐起來，發現自己渾身大汗。
    原來是個夢！
    寂靜的夜，隻聽得見胸肺處大口大口鑽出的氣息。
    “你醒了。”
    窗戶半開著，一個男人坐在那裏，是阮文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