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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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是兩個遊走的孤魂,
我們顯得那麼渺小,
縱然周遭黑暗無比,
在彼此的內心,
我們永遠是那個光熱無窮的太陽。
——東野圭吾
神父被抓走時,身上掉落了一本詩集,那些穿著綠色製服人,野蠻地將詩集撕碎,殘破的內頁,我還沒能看清楚,就被那些家夥搶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裏。
一個星期前,父親母親從不知名處來,要把我帶走。
他們跟奶奶說:“我們得把他送去國外,接受先進的教育,最好能在歐洲立足。”
從小沒見過麵的父母,為什麼突然萌生把我送出國的想法——我不知道。
即便在國內,我也沒書可讀。
周遭一片黑暗,身體因為極度的疲累而產生痛感,腦海中浮現我這幾天來的場景。
我曾經在大腦中構建的葬禮,此刻正在現實世界裏上演。
神父說,我的父母很像“Bum”(注:流浪漢、偷渡客),這個國家有很多人,活得都很像“Bum”。
我沒有身份,有時甚至懷疑,他們究竟是不是我的親生父母,居然連一個可供人稱呼的名字都沒給我。
奶奶隨意指了個簡單的字給我當名字——“一”,一無所有的一。
我沒有同齡孩子的自由,這個家就是監獄,我是被剝奪自由的犯人。
用她的話說:“外麵很亂,你要在家待著。”
從我開始記事,每天能看到的,隻有低矮的房牆,肆意橫生的樹枝,和那窄窄的天。
談不上不絕望,但也無希望可言。
自從神父被人五花大綁抓走後,奶奶把我看得更嚴了。
她總擔心我哪天也像神父那樣,被一群野蠻人衝進去帶走。
可那時我還是個五六歲的孩子,誰會莫名其妙綁走一個小孩子呢?
我的意思是,那些穿製服的人,大約不會連孩子也綁走吧!
然而不太平的事一件接著一件。
先是住在潮安街的那戶人家,聽說丈夫喝了酒,和妻子吵幾句嘴後,竟將其活活打死了!
我從不被允許出門,這些都是奶奶告訴我的。
“可憐啊,還那麼小,就沒了母親。”
聽著奶奶坐在土灶邊感慨,我差點就想說:“我的父母,有還不如沒有的好。”
我終究是沒說出這話。
那群穿製服的人又來了。
他們將那個打死妻子的丈夫抓出來,抽出長棍,劈頭蓋臉地打下去。
我不知道那場毆打持續了多久,我也沒能有機會親眼看到。
隻記得窄窄的天空上,灌滿了嘶嚎聲,以及那群野孩子放鞭炮的聲音。
那天我因為被鞭炮聲吸引,忍不住打開門,隔著門縫看了一眼,因為這個原因,我差點被奶奶揍得下不來床。
她是個很慈善的老人,除了在我想要出門玩的時候。
“可憐那個孩子啊,才十幾歲,父母都死了……”
奶奶照舊坐在土灶旁,語氣無盡惋惜,神色事不關己。
十幾歲死了父母又如何,我連父母是什麼,都沒機會感受。
如今我知道了,這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他們帶著我,意圖通過偷渡的方式擠進西方社會。
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違法的——令歐美國家深惡痛絕。
我們被販運組織押解著,要趁夜色穿過烏克蘭和波蘭那兩個國家間的一片茂林。
“領頭者騎馬趕著我們朝前走,如果發現有人掉隊或是落後,他們的鞭子會無情地落下來。”
我向Shaw說起那噩夢似的情景,身子還是會忍不住顫抖,即便時隔許久。
“我們被趕進樹林的倉庫中,像圈牲畜一樣。”
“那個倉庫又破又舊,充斥著腐肉的味道,我們被關在裏麵,整整一個月。”
“最讓我害怕的,是從烏克蘭穿越到波蘭需要趟過的那條河線。”
Shaw知道我心內對水、黑夜的恐懼,可他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恐懼。
“那是一條大約六十米寬的河,有十五米左右那麼深,河的四周,站滿了警察和護犬。”
“考慮到用船過河的方式太顯眼,販運組織的就用袋子裝裹著我們,運往對岸。”
“那種感覺實在很難受!生死未知……命不由己。我當時想,維護我死前最後一點體麵的,或許就隻是那個黑色的裝裹袋了。”
“可那些護犬的鼻子真靈啊!即便冒著生命危險去偽裝,還是沒能逃過。我和父母因為非法入境,被判入獄三個月。我們那群人,沒有一個逃脫。”
“進班房時,我才十二歲。”
我害怕過這樣的生活,不僅僅是絕望,還有一種無形的壓迫,一步步地將我擊潰。
“出獄後,父母仍然不打算放棄,他們選擇另一條線路,重新來過。”
“在橫河的船上……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橫河,我的父母,終於死了。”
“終於”這個詞,我用得如釋重負。
“他們染上瘧疾,蛇頭害怕被波及。那艘船……其實隻是一個破敗的小油艇,被浸得發黴的船板,還有老舊的發動機味道,難以想象,竟能裝下將近二十個偷渡者。”
“我的父母,被塞進袋子裏,抬起來朝海中一拋,不見蹤影。”
“那個裝裹袋,果然成了他們的棺材,裝滿他們死前最後的體麵。”
“之後,我被輾轉帶到波士頓,在一個黑人餐廳待了兩年,遇見你那天……我剛從餐廳逃出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跟Shaw說這麼多,他在我最無助時出現,不是帶來希望,就是帶來死亡。
這裏是西方社會,是我的父母,以及那群偷渡者拚命想要到達的天堂。
天堂?
天堂不是死人待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這裏是不是天堂,我隻知道,在這裏,我無數次接近死亡。
那一聲槍響,是將我從黑暗拖拽出來的救贖。
至此,我愛上了槍,愛上了子彈從槍口迸發出來的奏鳴曲,清晰又悅耳。
被Shaw帶到這裏將近半年,我從沒像今晚,對他說這麼多話。
我的經曆,我的感受,我的痛苦,我的救贖,在這黑夜裏,在他懷中,被我傾盆倒出。
我時常做一個夢,夢到自己不停往前跑,腳下的草叢猛然變成深不可見的湖泊,黑暗和冰冷瞬時朝我圍擁而來。
然而更可怕的,是當我驚醒時,獨自一人,不得不將那噩夢帶來的驚惶,費力咽下的焦措和無助。
“別怕小朋友,我在。”
他的聲音氣息,如同他當時扣響的槍聲,將站在深淵前的我,一把拽回。
“你一直沒有告訴我叫什麼名字。”他比我高,雖然身形偏瘦,卻還是壯過我。
“我沒名字。”
“嗯?那你想要個什麼名字?我給你。”
“數字,”我不喜歡一,那個一無所有的一,可除了數字,我想不到別的字,“你給的,我都喜歡。”
“17,這個數字好嗎?”Shaw的聲音很輕、很柔,他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溫柔的。
“為什麼是17?”
“1774年的時候,瑞典化學家舍勒發現一種之前從沒見過的化學物質,卻給它命了個錯誤的名,直到1810年,英國化學家戴維才重新將它命名為”Chlorine”,在希臘文的意思裏,”Chlorine”寓意綠色、希望、新生。17,是這個物質的原子序數,怎麼樣?”
我不懂什麼是原子序數,但我喜歡它的寓意。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頭上,那雙手的溫度,真實且精確,“叫你0107,好嗎?”
“好,”我忍不住往他懷裏縮了幾分,“Shaw,我可以叫你哥哥嗎?”
他點頭,手放在我的腰間,輕輕扣動手指。
隔著舒適的棉衫,一聲聲落在脊骨上的節奏,像心髒在跳動。
我的哥哥,我喜歡17,喜歡你賦予我生命的意義:綠色、希望、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