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海天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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迂回曲折,輾轉反側,秘道中地勢極是難行。借著石縫間透進的絲許光線,我慢慢憑感覺步出秘道。走到出口,拉動石壁上機關,伴隨著機關開啟的聲音,眼前的大石緩緩往旁移動,轉眼間,已是無蹤無影。往外踏出,不消片刻,大石緩緩靠近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傍晚的天黑得特別快,剛才還明明可見夕陽當空,一片金光燦爛的火燒雲,而此刻,天色已是轉黑入夜。淡淡夜空中,夕陽早已消失不見,隻有一輪淺淺明月若隱若現。深秋,風夾雜著絲絲涼意撲麵吹來,清涼泌骨。
這座與世隔絕的山穀位於連綿群山之中,從中步出,外間均是亂石草叢。向遠方遙望,依稀可見遠方山丘下,是通往城裏的路,塵土飛揚,泥濘遍布。大路兩旁沒有此帶般濃密的樹陰,隻有一些低矮的綠草位於路旁,一望無際。
順著大路往前走,不多時,已是到達蕪城城下。一塊塊石頭鑲嵌起來的城樓最上方以朱砂雕刻著“蕪城”二字,城樓上,幾個值班的士兵旁若無人地喝酒劃拳,城樓下,城門大開。此處真是荒涼得連賊也懶得光顧,不過也好,省下不少管理治安的開支。
蕪城,城如其名,荒蕪至極點。已是亥時時分,說早不早,說遲不遲。假若是在長安洛陽等大城現今定必滿城燈火輝煌,人流不斷。就算是在杭州揚州等規模不太大的城裏,也定必小販商家絡繹不絕,家家人聲鼎沸。可現在,蕪城的大街上,是萬籟俱寂,沒有吆喝的小販,連路邊一些固定商鋪也大多關門打祥。不少人家均已熄燈入睡,僅餘下少許未歇息的人家燈火支零破碎。街上少有夜逛的人們,除了更夫之外再難尋到別人。
受不了街道的靜寂,我快步走在街上,隻想盡快到達城西碼頭,擺脫這靜寂得恐怖的地方。可是蕪城雖然荒蕪,地方卻不小,城西碼頭更是十分偏遠。幾乎在城中繞了大半個圈,方終於抵達。城西碼頭,並不是多標準的碼頭。碼頭上,僅泊著幾葉小舟與些許漁船,連一艘正規的商船也沒有。平日此處少有大船經過,隻有一些漁民每日出海捕魚。此處雖然荒涼,但不知為何,還仍有幾個艄公在此擺渡,為一些偶然興起出海玩樂的遊人們掌舵。
碼頭上,一艘較好的小舟微微隨波起伏,每每往外飄揚然又被相連於碼頭上的鐵索所牽引羈絆。葉夜立於船頭,環抱雙手麵朝大海,一臉凝重之色。
“當、當、當……”抬腳上船,一聲聲打更聲自遠方清晰傳入耳中,子時。隨著打更聲響起,葉夜回過頭看往這邊,在看到我的同時臉上凝重之色消褪不少,露出稀有的笑容,夾雜著幾分疲憊的憔悴,頗為真摯。
雖然與葉夜僅有一麵之緣,但就我對他的了解來看,他是一個極端自負的人,臉上的笑容總是囂張而高傲的,想不到,葉夜竟然也會有如此一麵。不過,他該是料到我必然會來的,那麼,他如此眉頭深鎖、滿臉憂愁究竟為何?
“風兄果然準時。”我往前一躍跳上船頭,未等站穩,葉夜向我微微欠身道。
“讓葉兄久等,抱歉。”雖然現在剛好子時,按說亦算準點。可看葉夜樣子,應早已在此苦候多時。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葉夜自信滿滿的性格又一次流露在外,我微微一笑,不再多言,走進船艙。
船艙位於船中央,連通著船的兩端,以竹堆徹成的小四方空間,很是簡陋,裏頭隻有套低矮的桌椅,兩邊甚至連簾子也沒有。不過,也正好借著沒簾子之便,我往船尾望去。一看之下,我不禁猛然大驚,原來船竟已駛離了岸,航行在茫茫大海中。船尾,一個艄公正熟練地掌著舵,海麵上的風浪似乎都與這條小舟毫不相關,一旁波濤起伏,船上如履平地。
“他是?……”看著艄公,我不禁疑惑,夜半時分,按理說艄公們應該不接生意了,而且,冥月總教教規如此嚴密,怎會隨隨便便給一個艄公進入?
“冥月中人。”葉夜邊答話邊從船頭走進船艙,坐在我對麵,耐心解釋道:“中原幾處大城和近海市鎮碼頭都有我們的人,蕪城雖然荒涼,可是離冥月教不遠,所以我們也一直有駐紮人手。中原大陸,無論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出海均逃不過我們冥月教的監控。”
聽完葉夜一番話,我不禁暗暗心驚,想不到冥月教勢力竟然龐大到如斯地步,連蕪城這種鬼地方也安插了人手,的確是深不可測、不容小視。身為教主的他能將如此大教掌控得井井有條,實在是不易至極。
葉夜轉過身,變戲法似地自身後取出兩埕酒,揭開封蓋,一埕遞到我麵前,一埕拿在手上。烈酒的氣味一下充斥滿整個船艙,濃鬱得刺鼻。良久未沾烈酒,此刻單是聞著這誘人酒氣便已醉了幾分。再亦情難自禁,我毫不客氣地舉起酒埕,大口大口往嘴裏灌,任酒傾流而下,灌滿了嘴,沾濕了衣。
“怎樣,平日喝桂花酒喝淡口了吧,風神醫果然也是好烈酒的人。大家皆是性情中人,始終是烈酒最適合我們。此埕“熏風”乃熏風午原一年僅釀一壇之珍品,味道如何?”葉夜舉起酒埕,喝白開水般灌下半埕,豪爽一笑,將酒埕握在手中晃晃,道。
“熏風,熏風,美酒美名,謝葉兄盛情。隻是有一事風某甚為不解,在下與葉兄不過一麵之緣,今日初識,未知葉兄從何得知在下喜好烈酒?”我停下手中的酒,問道。
葉夜聞言靜默片刻,若有所思答道:“那是一次教主無意中提起此事,葉某便碰巧得知一二而已。”
“哦……那想必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葉兄記性真好。”我低頭淺笑,無端隻覺幾分苦澀。想不到,他竟然也有想起過我,我本以為,自那天之後,他當回他的楚教主,然後,他的世界裏再也沒有我……原來,還是曾經有的,看來傻的不止我一個啊。隻不過,都是些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的世界,不會有我;我的世界,不想有他。
酒氣陣陣上湧,一陣胸悶湧上心間,我連忙向葉夜略略欠身致意,匆忙走出船艙,趴在船尾欄杆上往大海狂吐,可憐了此帶的魚兒。大抵是首次出海不太適應而有些許暈船吧,再加上在船艙裏匆匆灌了些酒,就再亦忍不住胃裏的翻江倒海。一番嘔吐過後在清涼的海風吹拂下舒服不少,凝望大海,我情難自禁憶起那遙遠的家鄉——江南。
江南是個水鄉城鎮,狹窄的溪流在四周縱橫交錯,碧波安靜流淌。久居江南,雖算不上是深諳水性,但踏舟采蓮、下水撈魚之事也是常有。可今日,自問對水頗為鍾愛的我首次出海竟就暈船。看來,安靜的溪與洶湧的海終究是有著太大差別,看似相近,實則是天壤之別;就像我和他,看似相投,實則是遙不可及。
聽說,溪終究還是會流入海的,九曲十八彎,顛沛流離,仍是抵擋不住海的誘惑,被海所吸引,被海所吞噬。那靜謐的溪水真會被此無情波濤所吸引接納?難以置信。溪水太蠢,它在追逐所愛的同時迷失了自我。最終它是成功了,投入了海的懷抱,可又如何?溪水隻不過是大海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的一滴。那麼多的江湖溪河奔往大海,大海又何曾著眼於那一條潺潺小溪?
如果當初小溪選擇了停留,那麼它現在肯定仍舊恬靜溫和,細水長流,又豈會像現在這般,被山石刺得遍體鱗傷,在半路或就早已幹涸。如此可笑的付出,隻是為了那眼中不會有它存在的虛無大海,值得嗎?……實在沒有必要為那可有可無的愛放棄自我,自尊自重是人最基本的底線,無論怎樣皆不能拋割。人,必須要先自愛才有資格去愛與被愛。
天太高,摸不著;海太深,量不盡。他的心,比天高,比海深,我猜不透。與其做那犧牲一切,迷失自我的小河,我寧可選擇一潭死水。
再是懶得走進船艙,我醉意朦朧提著半埕熏風踉踉蹌蹌坐在船尾甲板上休息。海浪輕盈托著小船顛簸前進,一波波浪濤在艄公漿下化成推動船前進的無邊動力,船像離弦的箭般飛快疾馳,茫茫大海分不清邊際。
大口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無意間抬頭,天空中,一輪圓月高掛,輕霧朦朧,雲煙縹緲。子瞻一曲《水調歌頭》如在耳邊: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不知不覺,今日竟已是十五了。半年前,亦是明月當空,十五月圓之夜。曾經也有一人像今晚這般與我開懷暢飲,不醉無歸。
……
“你不是說你很能喝的麼,怎麼還用杯喝那麼寒酸,要飲就直接用埕,還倒什麼。來,幹!”
“好!用埕就用埕,難道你還以為我會怕了你不成。今晚,我不把你幹醉我就不姓風!你就等著醉到找不到路回家吧,哈哈!幹!”
“想把我幹醉?那你大可先改定姓罷了,從來也沒有人可以喝得過我楚……韓楚的!這樣好了,我不舍得你改姓,我們換個方式,打賭!如果你喝不過我的話,那麼、那麼以後每逢月圓之夜你就得陪我喝到不醉無歸,永遠……”
“賭就賭,誰怕你?!誰勝誰負還是未知之數。唔,光罰我一人未免不平,如果你輸了的話,你也要罰……就同樣也罰你以後每逢月圓之夜皆得陪我飲,不醉無歸,不準拒絕,不準反口!永遠!”
……
今夕,又是月圓之夜,物是人非。自半年前一別後,不知道已虛度過多少次月圓,昔日誓言,從未實現,那句永遠每每憶起總覺無比刺耳。現在,是否還有人能與吾千裏共嬋娟?眼角不知何時變得淺淺濕潤,一滴水珠無聲滑落到地上。看來,今日海風吹得還真是猛,直吹得人眼睛發紅、鼻子發酸。
“風兄無恙否?”葉夜喝完了手中熏風,從船艙走出,隨手將酒埕扔入海中,走到我身旁關切道。
“多謝葉兄關心,已無大礙,想必是船艙裏氣流不順導致一時酒氣攻心而已。”夜色昏暗,我趁著低頭的瞬間,漫不經心地在白衣上悄悄拭掉淚痕,回頭看向葉夜,報以感激一笑。
“無事便好,我還以為風兄這麼快就酒力不支呢。”葉夜聳聳肩笑道。
“當然不是!隻可惜現今在海上,風浪飄搖,多有不適。待他朝回到岸上時定必與葉兄再度開懷痛飲。”像是要證明些什麼似的,我舉起手中酒埕,死命喝著,不一會便將剩下半埕熏風喝得半點不剩。舉袖拭去身上四濺的酒水,我一揮手,瀟灑地將酒埕扔進大海。
“一言為定,那便待他日再續今日共飲之情。”葉夜一口應允下來,順往前走幾步,走到艄公身旁。
夜幕下,湛藍的海水深色得如同墨般,遠方,天是黑的,海是黑的。
葉夜與艄公的對話緩緩傳入耳中。葉夜低頭看向艄公,語氣冰冷問:“尚有多久方可到達?”一直像雕像般靜坐不動的艄公聞言回過頭,滿臉的皺紋動了動,看不出喜怒,向葉夜點頭行禮:“稟葉執法,前方已是第一道海衛,想必半個時辰內定可到達。”
“海衛……唉,麻煩的東西。”聞言,葉夜略為皺眉,語氣甚是不悅。
嗜血修羅,深海夜叉——冥月十一海衛。據江湖傳言,冥月教之所以有如此堅固的防守大多歸功於冥月十一海衛。冥月十一海衛嚴密分布於冥月總壇四周,東南西北麵麵俱全,每一個均是武功高強之輩,而且人人皆海上功夫超群,行走水麵如履平地,海上任何一絲一毫細微動靜皆逃不過他們耳目。十一海衛全是直接聽命於教主,不受其餘人約束,就算是二使、執法亦絕不買賬,可以說是冥月內最特殊的組織。其以絕對的忠誠誓死效忠主教,堅守第一道防線,一切擅入者,死。
思索間,不知何時,葉夜鬼魅般的身影無聲無息立在身前,長長歎出一口氣,低聲道:“風兄,情非得以,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我出神一怔,未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已被葉夜的手指飛快拂上昏睡穴。帶著內力的點穴見效出奇的快,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僅悶哼了一聲,我便再亦支撐不住昏倒在甲板上。
朦朦朧朧間,耳畔隱約響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接頭暗號,縹緲的聲音似幻似真,由遠而近。欲仔細聆聽,倦意卻越來越濃,意識漸趨模糊。最後,終究是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昏迷過去,不省人事。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
昏睡間,種種往事於腦海間若隱若現,猶如過眼煙雲,偏又刻骨銘心,揮之不去。思緒飄忽不定,仿佛是又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一生中最短暫、最快樂的時光。如果時光可以定格,我寧願一輩子活在那個夏日裏,活在那個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