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前塵往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597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半年前,永州城郊。
    血的氣息在荒涼的茶寮周近蔓延,四周一片殷紅。破舊的茅草橫七豎八掛在蟲蛀的橫梁上,沾滿了鮮血往下滴落。頗大的茶寮裏桌椅橫飛盡是狼藉,滿地七零八落的碎片。四周,屍橫遍野。
    死亡的氣息在空氣間盤旋,飛舞。無暇去懼怕,更無法退縮,身為醫者的責任心被血所喚醒。我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敏捷地探著地上屍體氣息。縱使我不認為此地還會有生還者,但作為一個醫者,自是不應放過任何一線生機。
    一具、兩具、三具……我蹲立在血泊中央,低頭緩緩數著。七具,足足七具屍體橫臥在荒郊中。七名死者清一色皆是武當弟子,就連武當二當家“青鬆道長”亦不幸殉難於此。
    皮開肉綻,五髒俱傷。我皺眉審視眼前一具具屍體相同的死相,暗自心驚。行醫多年,怎樣的病人,怎樣的死相均已是司空見慣,但像這種內外皆重傷之至的仍是十分罕見。好厲害的功夫,好狠毒的手法,下手者絕非尋常武林中人,想必定是絕世好手,一方英豪。隻可惜,下手太過狠辣無情。
    已無任何活口,醫者也就一無所用。我搖搖頭,站起身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像我這種對武學一竅不通,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來說,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沿途留意下有哪位武當弟子,通知其一聲,讓他們過來收屍。除此,亦再無我能幫上忙的地方。究竟我非仵作,驗屍殮葬亦不是我所長。
    四周一片死寂,很像當年初次行醫的情景。不同的是當年那種悲傷恐懼感現在已全然被茫然惆悵所替代。人生在世,不是生就是死,沒有什麼可以悲傷,看透太多生離死別,早已麻木。
    意興闌珊地回憶著過往行醫生涯,不經意間,目光被遠方一株大榕樹所吸引。樹腳下,一個人正軟綿綿地倚臥在樹腳旁,分不清死活。快步上前,微弱的呼吸聲逐漸清晰,無邊無際的死寂中,生的氣息顯得格外難能可貴。我可以不為死亡而悲傷,卻無法不為生存而欣喜。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我連忙伸手試探地上那人的脈搏心跳。
    隨著一聲聲低緩的心跳,我長長籲出一口氣。盡管呼吸有點微弱,但從其有節奏的心跳看來,經已沒有生命危險,大抵隻要調養上一兩個月便無大礙。此地離剛剛的茶寮隔了好一段距離,他能逃亡到此極為不易。幸好,隻是內傷虛脫乏力與些無關痛癢的骨折而已,沒有多少外傷,比那邊死者的傷勢輕上許多。
    從此人的衣飾中可看出其非武當弟子,興許是方才那茶寮裏的夥計被不幸牽連吧。看來,下手者是有心要對付武當派,放過了這漏網之魚。
    眼前這人莫若二十四五,比我還要少上兩三歲。隨意披散於身後的及腰長發略顯零亂,散發著妖媚的味道。緊閉的雙眼隱隱透出一股堅毅之色,劍眉斜斜直插入鬢發間,高挺的鼻梁與薄薄的淺色嘴唇格外相襯。粗糙的淡棕布衣被內力震開道道裂縫,露出少年黝黑光潔的肌膚,久經日曬的健康膚色別有一番風情,堅實的胸膛欲隱欲現。
    少年身上尋常的農家服飾滲著汗津的味道,很是陽光,隔著緊貼在身上濕透了的汗衫,少年完美的身形展露無遺。他的身上有一種農家特有的純樸敦厚感,而又正是在這種村野風情中,出奇地自然散發出一種獨特的英氣,說不出的迷人。剛柔並濟,雅俗共賞。
    像是著了魔般,我就此直直盯著少年凝望,良久未能移開視線。半晌,當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時,臉上猛然燙得起火,羞愧難當。怎麼會這樣,我自問既無龍陽之癖亦無斷袖之好,但我現在竟然盯著一個雖年齡比我小,但身材比我高大魁梧得多的男子出神良久。還有,那種難言的感覺……錯覺,錯覺,絕對是錯覺,不能再想。
    上幾次有媒人來說親都被我一口回絕,看來下次應好好考慮才是,該找戶大家閨秀又或小家碧玉平平淡淡、恩恩愛愛,就此終其一生了罷,實在不能再有今天這般怪異的舉止,非分之想。
    慌忙移開視線,我自藥箱中拿出藥幫他草草包紮皮外傷,試圖將他叫醒:“兄台,兄台,你怎樣了?好點了沒?醒醒!”輕輕搖晃著他的肩,少年的睫羽抖動,悶哼一聲,緩緩張開雙眼。
    如果說剛剛我是被他的五官和身材所吸引,那麼現在再次令我情難自控的則是他的眼睛,世間上最美麗的流光溢彩。洞穿般的目光,犀利的眼神,盛氣淩人,帶著隱隱殺意冷冷掃射過人的全身,像是要看透人的靈魂般,直直刺進心扉。
    四目相投,呼吸變得無比艱難,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停滯,時間不再前進。生怕僅僅是一眨眼也會破壞掉這神奇的氛圍,不敢動,隻想一直就這樣,被他看著,看著他。一時間,連思考能力也似是全然喪失,我竟不知自己該說什麼,該做什麼。
    這樣的僵持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他緩緩閉上眼,我才回過神來。搖搖頭,將方才那種不該有的感覺拋諸於腦後,明明答應過自己不能再想的,怎可以這般快就犯規。肯定是最近東奔西跑太操勞導致出現幻覺了吧,回去之後得撿兩劑安神定氣的藥調節下才行。
    我不是一個自製力差的人,已是兩次失態,就再亦不會有第三次。當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我已竭盡全力將那奇怪的感覺擱在一旁,恢複一貫的冷靜。方才那種過度犀利的眼神仿佛隻是一閃而過,那種感覺也隻是錯覺。當他再睜開眼時,我恢複了冷靜,他也收起了那深不可測的眩目,取之而代的是一種平凡的純樸,跟他現在的打扮極是相襯。盡管眼眸裏仍藏有適才般的冷意與沉默,可是已經不再刺眼。
    是的,剛剛那一霎定是錯覺,如此普通的一個農家少年怎會有那萬人之首般耀目的眼神,如此冷靜的我又怎會有那般的神誌不清,情難自控。深吸一口氣,為剛剛的自己感到可笑。這一刻,一切回歸正軌。
    “兄台,你傷勢如何?”
    “……”
    “你可否能動?”
    “……”
    第一句問話,沒有反應;第二句問話,仍沒有反應;緊接著我又問了些關於他傷勢的話,同樣沒有反應。到最後我幾要懷疑此人是否啞巴,無論我說什麼他皆隻是沉默,低著頭,什麼也不答。
    不管怎樣問他都沒有任何反應,我無計可施,隻好耐著性子自我介紹:“在下姓風,名輕揚。年方二十六,家住江南。自幼習醫,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氣的郎中。適逢路過此地,見兄台重傷昏迷不醒,就冒昧將兄台救下。兄台的傷勢並無大礙,無需擔憂,但亦需好好調理一段日子,不然難免日後留下後遺症。你我既幸得相見,在下自當全力救治,兄台莫須對在下懷有敵意。”
    “……”難以置信,一向寡言的我竟說了如此大堆廢話。不過更難以置信的是,回答我的仍是一成不變的沉默,我無語問蒼天。
    “萍水相逢亦算有緣,未知兄台姓甚名誰,可否告知在下一二?”我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誠懇地問道。我發誓,如果他再無反應的話,我掉頭便走,決不多留。
    “敝人韓楚。”……呼,眼前此人竟不是啞巴,我暗自慶幸。第一次發現勸一個人發音是這般艱難的事。終於鬆一口氣,我鮮有地綻放開燦爛的笑容:“韓公子,你好!”
    或許是詫異於我過度燦爛的笑容,韓楚微微抬頭,頗為怪異的望我一眼,嘴角抽了抽,終究忍住沒對我的行為作出評價,正色道:“我沒事,有勞閣下了,今日相救之恩他日定當相報,有緣再會,就此別過。”言畢,他強撐著意圖起身往外走,結果未曾走出兩步便又倒下,半死不活地悶哼。
    “喂,你怎樣了?”從他站起身的一刻我就知他定走不遠,不過有些人就是喜歡逞強,非得吃點苦頭才肯聽話,我亦隻好放任其行事。算準位置,在他往後倒的一霎,我伸手將他輕輕攬入臂彎,環住頸,恰好抱在懷間。
    看著他躺在我胸前,俊秀的容顏展現無遺,心池彷佛被什麼擊中,漣漪連連,久久不能停息。最初對他那犀利耀目的眼神情不自禁,可現在僅僅是他那平凡質樸的目光都能令我感到悄然心動。對著他,就好像是天生缺乏自製力,平日的睿智沉著不知均飛去了哪。
    不慎輕輕擦過胸前紅暈,韓楚麵紅耳赤緊閉上眼不敢睜開,動了動,努力想站起來,可終究是出於傷勢所限,不能動彈,隻能別過身去,躺在我懷裏背對著我。當然,那時我以為他是因害羞而麵紅耳赤,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那時他麵紅耳赤隻是因為色欲情動而已。如果那時早知他想的是此,我絕對狠狠一腳把他踹死去!救他?呸!
    興許是姿勢有點不對,我和他的呼吸皆有些急促,靜謐的空氣間,盡是喘氣的聲音。為防止自己亂想,我轉移視線,對其進行教育:“你傷勢不輕,這段日子都不能一個人活動,至起碼得調養上一兩個月才行。”
    他還想爭辯些什麼,結果被我一口打斷:“現在我是醫師,你是病人,為了自己著想,你就應該聽從我的指令。韓公子,我希望你配合。”
    唉,不知有多少病人縱使來求我我亦未必肯答應醫治,他倒還在此嫌三嫌四,諸多推托。真是,如果換作旁人我絕對懶得理他。算了,難得我今日心情不錯,忙活幾天終將城東王員外那怪疾治愈好,撈了一大筆,又可以逍遙上一陣子。好心情,好脾氣,當是行善積德吧,反正這個人無論如何我救定了!
    興許是感覺到我少有的決心,韓楚終於不再掙紮,長歎一聲,道:“風少俠無需如此客氣,直呼敝人名字就好。”
    “甚好!那我就不作客套了。今日有幸相識,我們便以兄弟相稱吧。韓兄弟,若不嫌棄,喚我風輕揚便可。”當年覺得有幸認識他,真是莫大的緣分,等到日後再回想時,隻覺是天大的猿糞……還是至黑的那種。
    “韓兄弟,既然大家已經相熟,我就不妨直問了。你家住何方,家中還有何人,可否告知一二?我們現在這樣終究不太好,不如我先送你回家?”他比我高一截,比我壯一圈,身材看著我就覺得自卑,更要命的是現在還是我抱著他,身材懸殊那個明顯。而且,若再以此奇怪的姿勢維持下去,我真不知又會有何古怪的念頭,還是得盡早打破此僵局才行。
    “我沒有家,沒有親人。”韓楚淡淡答道,語氣中沒有一絲情感起伏。
    “……抱歉,勾起韓兄悲慘回憶,真是慚愧。不過生死有命,還請韓兄莫太悲傷。”聽著他的話,我情不自禁想起過往,我也是一個沒有親人的人,自幼就是孤兒,如果不是當年師父收留,或許早已餓死街頭。師父和師兄是我唯一的親人,前幾年,連師父也走了。不過幸好,我還有師兄,和師兄在一起的感覺就如家般。如此一比,我還是比他幸運得多。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油然而生,我不禁對眼前這個少年又多了幾分憐憫之心。
    “那你以前住在何方,那邊茶寮嗎?”我好奇問出自我臆想。
    “……”老毛病又來了,回答我的又是他一貫的沉默。或許是剛才那場屠殺給他刺激過大,再加上將他唯一的容身之所也毀了,所以他不願提起?約莫大抵是此吧。沒有辦法,他不肯說,我隻好自行推斷。
    “那種地方也能住人?”
    “……”
    “你一直住在那麼荒涼的地方?”
    “……”
    “你在那裏當夥計?”
    “……”
    “剛才那場屠殺你怎麼逃出來的?”
    “……”
    “你可知是誰下的手?”
    “……”
    “你是啞巴麼?”
    “……”
    “喂,土包子,你不說話我就統統當你默認了。”平心而論,其實他除了膚色比較黑,衣服比較爛外,其餘的都跟“土”這個字不太搭得上邊,特別是那驚鴻一現的眼神,格外的流彩奪目。之所以強行給他取這樣的綽號,不過是因為我被他的沉默搞得甚為鬱結,極為不滿,興起戲弄戲弄他而已。
    於是某人就這樣被我一時興起強行冠上了他一生中最恥辱的綽號,堂堂一教之主被人叫作土包子。平日裏說他狠,說他毒,說他無情的人猶如過江之鯽,可土這種與事實大相徑庭的評價,他是打死也想不到會有人如此評價他。到後來,等我知道他身份時,連我自己也忍不住汗顏。
    “風輕揚,我叫韓楚……”聽到我的話,韓楚先是一呆,然後抬頭,逐漸石化。迅速由沉默轉為滿臉仇恨的黑線,眼神燃起熊熊烈火,想殺人般的表情,一字一句咬牙切齒狠狠道。
    “哦,我知道,土包子韓楚。”裝作漫不經心地眨巴眼睛,側側頭,我擺出一副無辜樣。心裏早已忍不住笑翻,死憋著不讓自己笑出來,饒有興致觀察他極速升溫的怒火。
    “……”青筋爆裂,惱羞成怒,韓楚氣得說不出話來,用力捏緊拳頭,關節響動的聲音清晰地在身邊響起,蓄勢待發。
    見他一副氣血攻心,隨時揍人的可怖樣,我連忙收起戲弄他的興趣。廢話,他那麼體魄壯健,就算重傷亦一樣橫得很,被他扁一頓真不是蓋的。韓楚難以抑製的怒火急速曠張,眼看著就要爆發,無計可施間,一個奇異的念頭閃過腦海,來不及細想,我伸出另一隻手,穿過他腿彎,飛速將其打橫抱起。我人生第一個初抱就此貢獻出去,本應留待新婚時抱新娘的動作,現在竟用在了這麼個男子身上。
    艱難地將其抱起,我不禁齜牙咧嘴,那麼重的一個彪形大漢,你叫我一介文弱書生怎麼抱得動?抱的時候還不覺什麼,一個用力就成,但最要命的是走路時,那可真舉步惟辛,步步顫顫巍巍,走一步,晃三晃。很有一種將將他扔下的衝動,但一想到如果此時放手,我肯定會死得更慘,便隻好咬緊牙關死撐下去。更何況如果現在放手,我的臉往哪裏擱?我不是個逞強的人,逞強起來也不是人,下定決心的事十匹馬拉不回來。
    用盡全身力氣,居心可測的目的亦終於達到。被突然襲擊的韓楚滿臉愕然,躺在我懷中手足無措,不可思議地盯著我看,臉漲得通紅——不知是惱的還是羞的。方才他那想殺人般的架勢現在已完完全全被驚愕所替代,再無暇去考慮揍我的事。他現在被我抱著,別說打人,就算是動一動也有往下掉的危險,隨時再折多幾根骨頭。
    “你、你幹什麼?”韓楚不可置信地死盯著我抱他的手,隻差未湊嘴咬上來逼我放開。
    “帶你回家。”我心安理得地答。救人救到底,既然我已下決心救他,而他又無處可居,那我隻好犧牲自我,貢獻自家與他暫住,待他傷好再另作打算。
    “什麼家?”韓楚疑惑問。
    “當然是我家啊!你現在又沒有家,又沒有親人,不上我家,你到哪裏養傷去?”我反瞪他一眼,他還真是遲鈍得可以。
    韓楚聞言一怔,輕聲歎息,別過頭,低垂的眸子裏不易察覺的寂寥甚是複雜:“救了我,你會後悔的。”
    “後悔什麼?後悔救了你之後你沒錢交診金害我虧本?你放心吧,今次我救你純粹當是做善事,就算你一文不出我也不拿你去賣掉填債。”唔,我家還缺個家丁打雜,大不了給我做一輩子免費勞工就好了嘛,我斜眼窺視他威猛魁梧的身材,狡猾的念頭在腦海一閃而過。
    他淺笑搖頭,不再推托,道:“也罷,那便先行謝過閣下好意,但願不會對閣下帶來太大困擾。隻不過風輕揚,恕我直言,依你看,我們現在的姿勢是否有點不太妥?或許我們換一下倒是更好。”
    “你現在自己能走嗎?還是讓我來吧,不然一會摔個半身不遂就麻煩了。”其實我也並不想維持這種姿勢,隻奈何按他現時情況來看,實是別無他法。
    “……可我感覺這樣這樣被你抱著,不要說摔殘,連摔死的機會都有了。”韓楚毫不留情地道破事實真相。
    “你好重。”我不忿爭辯。
    “我身高七尺,體重一百三十五,身材好得很。”韓楚白了我一眼,顯然對自己的身材十分自信。
    “你超磅。”我憤憤不平地指責。
    “是你自己身無三兩肉,骨瘦如柴,身材羸弱而已。”韓楚蔑視地上下打量我,眼神盡是不屑。
    我不過是比他略矮一點,稍瘦一些而已,他說話還真是拽得可以!丟臉之極,我無視他蔑視的目光,尷尬地仰頭,決意為麵子犧牲小我:“罷了,你把手環上來吧。”伸伸脖子,我讓他把手環上來扶穩。
    他抬頭望向滿臉大義凜然的我,愣然無措,沉默良久後意味深長一笑,如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再爭辯些什麼,默默把手環上來。片刻後更索性把頭亦靠在我肩上,閉上眼靜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驕陽似火,烈日當空,熾熱的陽光炙烤著大地,熱浪撲麵而來,格外的溫馨,格外的和煦。永州城郊,一道悠長的人影映射在地上,依稀可辨出是一名白衣少年懷中抱著另一名更為高大的男子,搖搖欲墜,緩緩前行。
    
2024, LCREAD.COM 手機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