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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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葉夜遠去的背影,我不禁長長舒出一口氣,終於打發走了。不過,要麵對的始終難以逃避,今日一切均隻是事情開端,無論作出何種選擇,前路皆是荊棘遍地,難以前行。心煩意亂間,無意抬頭,剛好對上君臨似笑非笑的眼神。
看來,師兄已是無甚大礙了,然而現在師兄沒事了,卻似乎輪到我有事了。被師兄玩味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我惟有支吾著先開口:“咳,師兄,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清修,抱歉。”師兄隱居多年,與塵世斷絕來往,若是因今次的事有什麼閃失,被人再次騷擾,那我實在深感愧疚
“算了。由你半年前撿包袱來此‘小住’時,我就已料到會有今日了,現在情況總比我預期中的要樂觀。不過,恕我多嘴,冥月教不是那麼好招惹的,你可真夠膽啊。”君臨無不幸災樂禍地說。
外人一走,師兄愛挖苦人的本性又顯露無遺,那語氣聽著就讓人有想扁他的衝動,真是頭痛。其實,師兄除了偶然為前事黯然神傷時之外,其餘時分總十有八九是在損人不倦。在外人麵前倒還好,懂得自我克製下,但當在熟人麵前時這種本質便完全展現無遺。師兄最喜以嘲諷挖苦他人為樂,絕對是那種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典型。
萬分無奈,我隻好向上翻白眼,隨便搪塞些理由充數:“此間風景絕美,令人流連忘返,一住不知時日過亦是正常。更何況,我也是無意中才招惹到冥月教的,你以為我真的很想卷入這些麻煩事當中,自己找苦來受啊?”本已是心煩意亂,現在還要被師兄拿來嘲弄,今天真是衰到極點。
但很顯然,如此呼遣的理由未能滿足師兄的惡趣味,還反而使其興致更盛,君臨半眯著眼盯過來繼續道:“哦,怎麼我就一直沒發現原來師弟也是個醉情於山水的人呢,平時不知是誰總一天到晚嘟囔說這裏窮山破水鳥不生蛋正鬼地方?而且還要一邊抱怨一邊死皮賴臉不走。搞得我還以為,你來這裏,純粹是為了避開你那位楚教主呢。”
……又被師兄一語中矢,真不甘心。不管,無論如何,先轉移開話題再說:“這裏山清水秀,風涼水冷,如詩如畫,真乃人間仙境也。如此美景,我又豈會有所嫌棄?平日行醫終日居無定所,漂泊不定,‘風臨閣’那所謂的家灰塵早積幾丈。現比之下,我不知多熱愛此間,至起碼無論我什麼時候來,師兄你總會徹茶以待。隻不過,偶然我也稍覺此處實在太偏僻、太荒涼、太落寂、太簡陋、太無聊、太單調了些,恩,還有太……啊,沒、沒有了,除了這些之外我覺得這裏還是頗好的。”
無意間隨口一說竟就說出一大堆不是,本是興致大發想繼續往下說,可窺見一旁師兄越來越黑的臉,我立刻識趣就此打住。
誠然,如此嫌東嫌西,亦確實過分。畢竟,雖然名義上來說,我的住宅是不遠處江南小鎮上的“風臨閣”,裏頭錯落有致,優雅宜人。然實際上,由於耐不住寂寞,平日隻要不出診時,我十有八九便會往這邊住上三五七天或是一頭半月。一年下來,往往在這邊的時間更甚在“風臨閣”中。
聽著我的抱怨,師兄剛開始也沒怎樣,但在聽到後麵幾句時,臉色就變得越來越黑,一反常態地沉默下來,甚是不悅,眉頭微蹙道:“隨手一數,你就數出這般多不是,難道這樣還不算抱怨,非得待你覓個一兩日空閑找齊筆墨紙硯將各條逐一列出才算?還有,此處由始至終皆是遍地楊柳,以前是,現在是,日後亦如此。若不是為了釀桂花酒及百花釀,此處更不會有其它。你若嫌此間單調,看倦了的話,大可離去,莫再逗留。”
“好了好了,師兄你也別這樣抓字眼好吧,我不過是隨口一說而已,又不是針對你家柳兒……”唉,無意中又踩中師兄死穴,我於心下暗生自責。師兄平日悠閑愜意,對任何事皆可談笑風生,唯獨是一遇上跟楊柳兒扯得上邊的事就變得陰晴不定,後來更甚至愛屋及烏到連涉及楊柳樹的事也可勾起他的情傷。對此,我隻好萬分無奈,深表遺憾。
君臨沉默,臉色轉了幾轉,青了白,白了青,最後慢慢緩和下來道:“罷了,你亦是無心之言,是我自己過度敏感。不說這些,先將這盤殘局下完吧,到你了。”言畢,伸出纖長的手輕搭在棋盤邊沿。這時我方注意到,早在剛剛與葉夜糾纏時,師兄就已又下新的一著,頗為巧妙地將劣勢挽回不少。
暫將棋局擱在一旁,我伸手自一旁石桌上取過兩個白玉杯,執起一旁酒壺緩緩倒過兩杯晶瑩酒漿:“恕師弟我出言不遜。君師兄,風在這裏自飲一杯請罪,同時也敬師兄一杯,謝師兄大度不予計較。”師兄由小到大都是我最親的人,自幾年前師父過身後,師兄更是我唯一的親人。兩人相處間總要有一個肯低頭,那麼,這人責無旁貸的自應是我不過。
斟滿兩杯酒,一杯遞給師兄,順執起另一杯輕嚐淺酌,酒在嘴間滑過,唇齒留香,芬香滿溢,師兄釀酒的手勢果然越來越好。喝著酒,無意間瞥到石桌上葉夜留下的酒杯礙眼擱在中央。伸出手,想將杯子移往一旁,卻不料在手碰到杯子的一瞬,杯子瞬間化為玉碎靡粉,悉數盡毀,碰到玉碎的手上微微傳來內力餘震。
看著眼前駭人景象,我不禁低聲喃語:“這……是葉夜留下來的示威?”
君臨握著酒杯,神情比剛才開懷不少。聞言,側過頭一看這邊,怔了怔,旋即問:“你意下如何?”
“你覺得我還能有別的選擇麼。……又或者,是你清閑得太久了,很想被人再來騷擾?”半撐著頭倚在一旁石柱上,我悶聲道。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種選擇,師兄此問真是多餘之至。
君臨微微淺呷酒杯,低頭看不清神色:“我自是千萬個不願的,不過,我不想你為了我為難,大不了我找個更窮鄉僻壤的地方就是。……隻不過,你是真的不願去麼?難道你不想趁機去探望一下那位朝思暮想的楚教主?”
……被師兄說中要害,尷尬難當,臉火燒般熱,泛起陣陣微紅,似喝醉了般,但此等低度數的酒自自是無法叫人醉的。羞惱交加,鬱悶地吞口酒,卻因速度過快而不慎被酒嗆住了喉,連連咳嗽不已。
未等順過氣來,連忙答上師兄方才的問話。我深知師兄脾性,若再不有所響應,恐怕待會定要被他說成是裝咳逃避,匆忙作答:“什、什麼楚教主,我、我與他不過是見過幾次麵而已,興許人家連我叫什麼名字都已遺忘了呢!還有,如果不是今次葉夜上門來訪,我、我都近乎不記得認識過這樣一個人了。咳、咳……”餘咳未愈,說話難免有幾分結巴,可不知怎地,聽起來倒像煞了因心虛而成的掩飾。
“哦?”師兄顯然沒將我的話聽進去,頗有深意地看往這邊。
再一次被師兄的眼神盯得渾身不自在,我往前傾身,聲音亦在不覺間提高了個八度:“師兄!你信不信我把你推出去啊?反正他們也隻是想找個郎中而已,是你是我,並無大礙。七年前,你醫術遠勝於我,如今,自也不在我之下。”
話一出口,已又覺失言,師兄當年棄醫的決心我是見識過的,真是十匹馬也拉不回來,就連師父當年亦拿他沒法子。自那時起,師兄對醫術不但絕不沾手,更隱隱帶了幾分厭惡之情。一向,我皆識趣地不在他麵前提行醫之事。今日,竟在不覺意間又重挑起。
我自知有錯,歉意望向師兄,卻見師兄的目光變得甚是陰沉,話語亦極為刻薄,一字一句寒氣逼人:“風,你今日說話真帶刺,今日如此失控是因牽扯到那位楚教主?你明知我曾起誓絕不行醫,又何苦詢問。更何況風神醫你醫術日進千裏,江湖翹楚,縱是我當年亦望塵莫及。你何必與我相提並論,今日君臨醫術豈及得上你絲毫。”
平心而論,今日確是比平日失態不少,難道真是因為他?唉,不會不會,頂多是今日命犯太歲而已,絕非因他。我風輕揚豈會是如此輕易受影響之輩:“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出聲想要辯解,然而師兄卻完全不領情,絲毫不留餘地給我,未等我說完便打斷話,繼續自說自語。
“今次,難道你肯定楚傾寒邀你沒有夾雜私心?興許是別人想你了也不定。”君臨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嘲諷,隻不過,不同於往昔善意帶笑的戲弄,今次,字字泌骨透心,咄咄逼人。
初時,聽到他名字時除慌亂外,仍有幾分恍惚與心動,可不知怎地,轉眼間,已隻剩厭倦與煩憂。對他的感覺一向均是說不出的愛恨參半,一言難盡。感覺是分不清楚了,但有一點我很清楚,無論如何,我實不想再與其有任何糾纏。
陰晴不定地想著這些,頓覺胸悶萬分,平日的氣量似乎皆飛到了九霄雲外,一時間也顧不上與師兄的和解,最後終狠狠扔下一句了事:“夠了!我風輕揚與楚傾寒絕無瓜葛!以後不要再在我麵前提起他。”話的語氣雖然不很重,可聽在耳中,卻是萬分刺耳。
君臨看見我的失態,收住憤意,冷峻的麵色緩和了些,嘴角微微泛起絲含義不明的笑,絲毫不肯讓步,仍舊逼問道:“那半年前不知是誰喝得酩酊大醉,染了風寒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幾個星期,口中叨念著的還仍舊是個‘楚’字?以前問你你不肯說,今日,難道你還不肯承認那人就是楚傾寒?”
“……師兄,別逼我。”長長籲出一口氣,我無奈歎道。再是無言以對,我隻好閉目靠在石桌上小憩,不再理會其它。閉目中,回想起半年前師兄悉心的照料,心下不禁動容。那次,可真謂是師兄棄醫以來唯一的破戒,竟是為了我,唉。無論如何,不應與師兄鬧得如此之僵,想開口去調解,又不知如何是好。
閉目良久,沉思中,未等我想到如何開口,便已聽到君臨低低的歎息聲,方才冰冷的話語消融殆盡,溫柔的聲音再次熟悉地在耳畔響起:“好了,風,你真的不願意說,我不勉強你。其實,我隻是想你搞清楚自己心意而已。不要為了一時的逃避,將來後悔一生。人啊,其實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特別是感情,很多時候,如果沒有別人去強迫你的話你是永遠都不會去麵對的。”
“最後,我隻想問一句,難道你敢說你跟楚傾寒隻是萍水相逢,互不相識?”不像初時的咄咄逼人,師兄淡然平靜的聲音在耳邊回旋,滲入心間。縱使聲音柔情似水,然這個問題卻尖銳得令我啞口無言。
越是思索便越發對這個問題感到無力,相識?算嗎……他的身份,他的一切,我何曾相識。一直以來,隻是他識我,而非我識他。我識的,僅是那個有點拽,有點色,但又有點冷,有點傻的黑黑的笨蛋——韓楚。可到最後,我才發現,原來那些都是假的。他,位高權重,陰毒狠辣,年少有為,統率非凡;風流多情又從不留情,在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人人恨不得殺之而後快,魔教之首,冥月教教主——楚傾寒。
緩緩抬起頭,對上師兄關切的目光,疲憊地笑笑,搖搖頭:“不識……至起碼現在的他,我不識了。”
隨意拿起身旁的黑子繼續方才未完的棋局,與師兄心不在焉地你一著我一著對弈。兩人皆是無語,諾大的庭院間隻聽得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平局。”靜默半晌,一番苦思,輕輕鬆開手中緊握著的黑子,我低聲道。看著一盤下得跟街邊混混般毫無水平可言的棋局,我不禁搖頭苦笑。平日對弈總是談笑風生,步步為營,你爭我鬥,無論輸贏,均精妙絕倫。真想不到,我、師兄竟也會有這般狼狽不堪的一日。
師兄端詳著棋局,亦是搖頭笑笑,然後將棋局上的棋子打亂,拔回裝棋子的器皿中,輕聲說:“不,不是平局。我輸了,你也輸了。我們,都輸了。”輸了?……嗬,的確,一敗塗地。在情的麵前,我們都輸了,輸到一無所有。
“是,輸了輸了。”想通這點,微蹙著的眉頭亦舒展開來,一絲輕快的笑容自然而然地呈現在臉上。站起身,拍拍白衣上的塵土,向師兄略略頷首致意,我轉頭往身後內閣中走去。
荷池上,東南西北四方小道分別通往中心涼亭。西與北兩條小徑均是低矮的白玉護欄,蜿蜒曲折,低淺狹窄。往西,萬樹飛花,花紅柳綠。往北,便是葉夜剛剛來時的路,離入口僅數步之遙。
與西北兩條小徑相對的是東南兩邊,雖然同為通往中心涼亭的路,可是二者裝潢卻大相徑庭。東與南兩條小徑雖亦為白玉護欄,卻並不低矮,高至腰間。而且道路筆直寬闊,與前兩者相比極為迥異。往南,是寬敞的廳堂,大廳外正中央掛著一塊已有幾分殘損的牌匾,上麵以古纂草書著“君臨閣”三隻大字。廳裏,茶幾小桌,古琴字畫,別有風情。往東,是幾所相鄰的平房。一間是師兄寢室,另一間雖名為客房,可多年下來已成為我專用的房間,而另外幾間空置的則分別裝載著些無關緊要的雜物。
走過往東小徑,踏上長長的回廊,此道回廊將這邊幾所平房緊密相連。隻要在這裏右拐幾步便可到達師兄的寢室,而左拐,是我的房間。推開輕掩著的木門,走進房,我開始收拾行裝。
今次留宿近半年也算久了,可待要走時卻仍與常般有著幾分不舍。特別今次一去,真不知何時才得以再回。望著熟悉的一桌一椅,很想就此留下不再離開。隻可惜,沒有可能,當年師兄棄醫時我就在師父麵前下過誓於有生之年,絕不荒廢醫術。無論如何,我和師兄之間,總要有一個將師父的醫術發揚下去,如果連我也棄醫了的話,那師父估計在九泉下亦死不瞑目。既然選擇了成全師兄,隱世避居這種日子便注定了與我無緣。
隨興想著這些瑣碎的往事,不知不覺間,行裝已是收拾妥當。其實,雖說是收拾行裝,可實際上除了一個藥箱以外便再也無什麼多餘細軟可以帶上。行醫者,無論至何處行醫均能受上等款待,最起碼,吃喝不缺,有瓦遮頭。隻要有良好道德操守,醫術也有一定把握,郎中還真是份愜意休閑的職業,當然,前提是沒有遇上洪災旱澇瘟疫,早死透了的皇孫貴族找你去“醫治”這樣的大麻煩。
粗粗檢查一遍藥箱,裏頭除一些行醫常用的工具、幾本藥典以及少許難尋草藥外便再無其它。隻如此,已足矣。將藥箱及水和幹糧放進包袱,輕輕提起,我又一次踏上全新的出診之路。今次,將會比過往任一次行醫都要艱難。一次完全沒有把握的行醫到底會怎樣?前方,等待著我的是什麼?一切,均是未知之數。
走出房,順著長廊往外走,未經湖中心亭,不多時我已走到唯一的出口前。握著手中包袱,單手撩拔開長垂沾地緊掩洞口的層層柳絲。最後走前,我仍忍不住回頭再看師兄一眼。
天色已是黃昏,中心涼亭,一道藍色人影端坐石桌前,斜陽夕照下,尤顯孤寂。君臨背向這邊,頭也不回,神情看不太真切,隻看得見他一杯杯倒著酒然後又一杯杯往口中猛灌下去。
明明是淡酒,他卻偏喜歡用喝烈酒的方法去喝,真不明白,這樣也算是愛嗎,愛得如此勉強也算愛,愛得如此辛苦也還要愛?……那時一直對此甚是大惑不解,直到後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突然明白,原來愛,足以讓人心甘情願背負一切艱辛……
君臨抬頭又灌了一杯酒,微風中,師兄的聲音緩緩自涼亭中傳過來:“去吧,我記得,你愛的也是烈酒嗬。既然不愛淡酒,何必強求於此,這片天地間,真正喜愛淡酒的也就隻有我和他了,能夠陪我對飲的也就隻有他啊,就隻有他而已。”
的確,我承認,盡管多年來我一直嚐試像師兄那般喜愛淡酒,但卻從未成功。我愛的仍舊是烈酒,豪氣幹雲。可是師兄性喜淡酒?雖然他的確釀了多年的淡酒,可就單憑他飲酒的架勢,我打死也不信他骨子裏天生愛淡酒的。真是,像他那種喝法,也就隻有楊柳兒才會陪他一起瘋。至於我啊,還是喜歡像昔日那般,和那個叫韓楚的笨蛋,你一埕,我一埕,千杯不醉、萬杯不倒……
“保重。”低聲拋下一句道別,任風將話語傳遞,我轉身,步入一片漆黑陰森的秘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