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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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在寒暄中幾次提到“紅袍議員”幾個字眼,張嘯一開始沒太放在心上,畢竟作為一名“準凡爾賽工作人員”,他和國會議員打照麵的機會實在少之又少——國會參議院院址位於盧森堡宮,國民議會坐落在塞納河南岸的波旁宮,距離差了不止兩三個街區。
可就這麼幾步路的功夫,他已經撞見五位紅袍大議員,幾乎是剛抬腳就得停下問好,神經線都快錯亂了。
好不容易逮著空隙,他快走幾步追上安娜,低聲問:“國會搬到凡爾賽了嗎?怎麼這些議員沒別的事幹,見天往凡爾賽跑?”
安娜看了他一眼,還沒來得及吭聲,迎麵過來了第六位紅袍議員。
這位議員看外貌正值年富力強,一頭金發打理得相當柔順,雖然略有些啤酒肚,總體上還算是位風度翩翩的紳士。
在人類平均壽命達到三百歲的二十五世紀,人們大多使用基因藥劑延緩相貌衰老,比如安娜·貝拉小姐,光看外表還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可搞不好她的實際年齡比年近而立的張嘯還大得多。
由此產生的副作用,就是不看身份證,單憑一副肉眼凡胎實在沒法掰開皮囊,看清楚那裏麵的肉體究竟過了多少個年頭。
安娜停住腳,彬彬有禮地欠身招呼道:“奧朗普議員,好久不見。”
紅袍議員原本板著一張臉,也難為他能從刀削似的眼縫中辨識出安娜的身份,原本僵硬的嘴角好像做了柔化處理,居然讓他多了幾分驢唇不對馬嘴的慈祥:“是安娜小姐啊,真是好久不見了。”
他眼光順勢一掃,這才看見她身後的張嘯:“這位先生瞧著很麵生,以前倒沒見過,是新晉的幕僚嗎?”
安娜順著他的視線瞧了張嘯一眼,不知怎的,“新晉幕僚”總覺得她那個眼神裏帶了某種不懷好意的意味。
他心頭登時冒出一個猜測,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這是陛下新任命的新聞秘書官,”他聽到安娜說,“您可能也聽過他的名字,他叫張嘯。”
紅袍議員明顯怔忪了幾秒,然後,他張大了嘴,活像剛吞進去一隻活蒼蠅。
回想起方才奧朗普議員回過神後,那恨不得撲上來把他咬成肉渣,又顧忌著安娜在旁不好下口,左右為難,險些糾結成一股麻花的臉,張嘯便不由得心有餘悸:“他,那位奧朗普議員,他是……”
“奧朗普議員是國會的鷹派死硬分子,和哈布斯堡家族交情匪淺,一向同氣連枝,甚至有傳聞說兩家有意結成兒女親家,要是沒出博斯普魯斯要塞這檔事,連婚期都要敲定了。”安娜涼涼地說,“你那篇報道等於斷了他一臂,他剛才沒直接一拐子幹翻你,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張嘯一直懷疑首席秘書官小姐在入凡爾賽之前幹過土匪的勾當,現在這個猜測基本上能確證了。
“千萬別小看世家門閥的力量,尤其是這麼多年來,各大門閥彼此聯姻、互為援奧,盤根錯節的利益互換之下,已經結成一張水潑不透的網。”安娜輕聲說,“你要明白,在那篇報道刊發時,你要扛上的不是單單一個哈布斯堡,而是所有帝都世家結成的利益同盟,你準備好了嗎?”
張嘯不吭氣了。
他雖然憤青,卻不是沒腦子,真要和帝都城內所有門閥世家掰腕子,別說張嘯一介無權無勢的小文員,就是帝國女皇都得掂量再三。
沒來由的,他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涼意與絕望,好像冰水當頭澆下:如果真像安娜所說,如果這些門閥真的擰成一股繩地為非作歹,那還有誰能撬開這張風雨不透、水潑不進的保護網?
張嘯先生的傷春悲秋隻持續了不到半分鍾,這時,他們走到了走廊盡頭,安娜伸手推開那扇十分厚重的桃心木大門,說道:“女皇陛下上周出外巡訪,原定後天下午回來,我先帶你見一見首相閣下吧。”
她剛要往裏走,忽地若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張嘯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那是一個紅外探頭,隱藏在天花板角落裏,不留心很難注意到。
探頭紅光一閃,張嘯心頭一個咯噔,不知是不是錯覺,他沒來由地覺得探頭背後有一雙眼睛正窺視著他們。
這個念頭剛一探出腦袋,就被他用錘子砸回去了。張嘯搖搖頭,用力抹去這毫無來由的預感,扭頭看向安娜:“有什麼問題嗎?”
“不……沒什麼問題。”安娜挑了下嘴角,目光卻不是看向張嘯,而是牢牢盯住那看起來毫無異狀的探頭。
與此同時,鏡頭對麵暗中窺探的兩雙眼睛挪了開,仿佛被那血一樣的紅色刺痛了。
“女皇陛下是不是失心瘋了!”說話的正是方才和張嘯撞了個對臉的奧朗普議員,此時背了人,他終於能把慈祥的麵具扔在地上,再狠狠踩上幾腳:“這攪屎棍一樣的小子也招進凡爾賽,她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的抱怨並沒有得到響應,與他並肩而立的人隻是略抬了抬頭——那人也披著象征高級議員身份的紅袍,然而年紀明顯大了些,兩鬢斑白,背也有些佝僂。他微微眯起眼,他那雙眼睛年輕時或許也曾冷亮有神過,可惜如今上了年紀,被重重疊疊的皺紋壓沒一半,再這麼一眯,幾乎隻剩兩道窄縫。
他用那刀鋒一線的目光穿透紅外探頭,和鏡頭彼端的首席秘書官對視了一眼。
“女皇陛下不是失心瘋,她是在試探議會的反應。”老人低聲說,“看來,她還沒有下定決心。”
奧朗普立刻滿懷希望地問:“那就是這事還有轉圜的餘地?我就說嘛,不過是一篇報道,無憑無據的,有什麼好在意?哈布斯堡可是延續近千年的名門,那……”
老人一擺手,奧朗普議員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住了脖子,沒說完的話戛然而止。
“我不是說,女皇陛下還沒有下定決心處置哈布斯堡家族。”似乎對同僚的腦容量很是無語,老人冷哼了一聲,才慢慢續道:“我是說,陛下還沒有下定決心,是否現在就和議會翻臉。”
奧朗普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哈布斯堡,堂堂帝都名門,卻偏偏要和中東那幫瘋子攪在一起,自己作死又能怪誰?”老人冷笑了笑,“你放棄聯姻的做法很明智,等著瞧吧,這一回,哈布斯堡可是踢到鐵板了。”
在兩位議員就哈布斯堡家族未來的命運話題進行學術性探討時,安娜已經領著張嘯走進了首相辦公廳。說是“辦公廳”,這其實是一個套間改建的,進門是一個電梯間,兩套直達電梯僅供女皇和首相使用。
不過這個時間,首相並不在辦公室,反而是他的女秘書瑪格麗特迎了出來:“首相閣下早上和經濟司的官員會晤,要到十點以後才會過來,你們可能要稍等一會兒了。”
安娜笑了笑:“沒關係,我也就是帶張嘯來認認路。”
一身職業套裙的女秘書好奇地看了張嘯一眼,滿眼的八卦幾乎化為實質流了出來,顯然是聽說了這位仁兄的豐功偉績。她正想逮著正主刨根究底一番,冷不防桌上的電話響了。
瑪格麗特隻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接起來剛說了一句“凡爾賽首相辦公廳”,臉色刷的就變了。她撂下電話,又迅速撥了某個分機號,用S級警報的語氣急促地說:“他來了,正在下車,三分鍾後到!”
聽了個話音的安娜不由挑了下眉:“不是說要十點以後才到嗎?”
“經濟司的官員路上堵車,遲到了五分鍾,首相閣下不耐煩等,直接乘車回來了。”瑪格麗特一臉崩潰,像隻沒頭蒼蠅一樣四下亂轉,“這幫蠢貨,他們就不能事先找一條不堵的路線嗎!”
安娜很想說一句,在這個早高峰的時段,帝都主要路段就沒有不堵的。然而瞧見女秘書大有就地化身咆哮帝的跡象,她很明智地咽了回去。
首相辦公廳是由原先的法王禦座廳改建而成,裝潢奢華自不必說,最吸引張嘯的卻是臨牆一排電子屏幕,堪比帝都電視台的超華演播廳,屏幕從各個角度監控著凡爾賽主宮的辦公區,上至各司高官,下至打雜的實習生,誰也逃不過來自首相辦公廳的窺察。
此時此刻,屏幕上的文員們已經慌成了一團,七手八腳地收拾著桌上的電子文件夾,那架勢看在張嘯眼裏,就像樹林裏的鬆鼠嗅到了凜冬來臨的氣息,正忙亂著搜刮地皮貯藏鬆果。
首相辦公廳裏的女秘書也沒閑著。隻見她一路小跑飛奔到茶水間,不多會兒托著一杯熱氣騰騰的卡布奇諾折了回來,難為她踩著一雙三寸高的嘉班納,還能奔出百米衝刺的速度。
張嘯歎為觀止之餘,突然覺得後頸涼颼颼的,好像有雙冰冷的眼睛正從背後打量著他。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他剛想到這兒,電梯的自動門向兩邊滑開,讓張嘯深覺不安的源頭從中走出。
女秘書抱著電子記事簿迎上去,隻聽那人用沒有起伏波動的語氣說:“我不明白,隻是確認會晤時間這樣簡單的小事為什麼都會出問題?”
女秘書有口難辯,隻能連連認錯:“很抱歉首相閣下,我確實已經確認過了。”
“我對你無能的表現不感興趣。”那人冷漠地說,“女皇陛下乘坐的”擎蒼一號”將於後天下午兩點降落,我希望接應車駕在一點三刻準時等候在停機坪外。另外,告訴經濟司的懷特司長,我不同意經濟司提交的新一版農業稅方案,女皇陛下不希望提高牧場稅,我不知道他們是耳朵不好還是記性不好。還有,關於之前管禁”應激性機甲”的163號法案,有六名鴿派議員投了反對票,通知他們半個小時後來辦公廳見我……”
他交代這一長串時沒有加標點符號,腳步和語速保持了一致,難為女秘書一邊記錄,一邊斷句,腳下還得分毫不慢地緊追在首相身側。
幾句話的功夫,他們走出了牆角的暗影,張嘯終於看清了來人形貌。
事實上,這不是張嘯頭一回見帝國第二號人物。拜四通八達的帝國媒體網絡所賜,首相閣下的影像見天在眼前晃悠,印象中,他年紀不大,有時像是剛成年,有時又像是二十出頭,好像他的年齡是一段韌性極好的彈簧,拉長拉短全憑他本人喜好。
這是張嘯第一次剝離了屏幕和近乎回爐重造的化裝,第一次近距離打量帝國首相。他突然發現,這個讓兩院議員都忌憚不已的帝國實權派人物,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
首相的身材並不矮,幾乎相當於中等身量的成年人,然而身形單薄,裹在寬大的風衣裏顯得很是瘦弱。他有一張素白的麵孔,前額略寬,下頜稍短,雖然麵無表情地繃著臉,依然繃不住兩頰不甚明顯的嬰兒肥,也不知道每次出現在公眾麵前,要打多少陰影才能掩蓋住。
這分明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別說成年,如果進行基因檢測,恐怕連承擔民事責任的年齡都沒到!
在他看清首相的同時,首相分明也看見了他們,但他腳步絲毫未緩,隻是在擦肩而過的時候,吝嗇地分給安娜一個眼神:“你不是跟著陛下在南美各行省巡訪嗎?怎麼先回來了?”
安娜聳了聳肩,她好像絲毫沒有麵對帝國第二號人物的覺悟,就像隨口敷衍著一個撒潑耍賴要糖吃的小孩:“陛下嫌我聒噪,先把我趕回來了,順便把這小子拎回來,免得哪天不小心給人做了。”
張嘯:“……”
就算是女土匪出身,說話也得顧忌一下聽眾和場合吧?
不過,拜她這句話所賜,年輕首相總算稍微停下了腳,分出了一點注意打量了張嘯一圈。隨後,他那張死水無瀾的麵孔略略波動了下,好像在湖心投進一粒小石子,蕩起層層漣漪。
首相問:“這小子叫什麼?”
安娜:“張嘯。”
首相:“……”
一秒前的死水微瀾瞬間升級成山雨欲來,首相臉色陰沉:“就是那根攪屎棍子?是陛下的意思嗎?”
張·攪屎棍子·嘯抿了下唇,本著人在屋簷下的考慮,愣是把開口和帝國第二號人物嗆聲的衝動強壓了下去。
安娜無辜地攤了攤手:“那當然,要不是女皇陛下吩咐,我怎麼會有閑心沾手這種麻煩?”
剛才還是攪屎棍子,這會兒就升級成了麻煩,一分鍾內被設置了兩重屬性的張嘯顯得很無奈。
首相牽扯了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個譏誚的冷笑,然而笑到一半,不知想到了什麼,他的笑容突然定格住,這麼要笑不笑地勾著嘴角,怪瘮人的。
那少年問道:“哈布斯堡的事,陛下下定決心了嗎?”
這一天,張嘯過得相當充實,不僅來了場凡爾賽主宮一日遊,見到了紅袍大議員,還和傳說中的帝國首相打了照麵——那首相居然還是未成年!
自打見麵後,張嘯心裏就一直顛來倒去地轉著一個念頭:女皇這算是非法雇用童工嗎?
唔,帝國《勞動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明確規定,禁止用人單位招用未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文藝、體育和特種工藝單位除外。
那帝國首相……算是特種工藝嗎?
直到中午吃飯,張嘯還在捧著腦袋苦苦思索雇傭“未成年首相”是否違法的問題,怎料一頓飯還沒消化幹淨,他的思考方向就不得不從“首相的合法性問題”轉到“他自己的合法性問題”。
帝國曆二十年二月二十二日,新出爐的凡爾賽新聞秘書官還沒把工位坐熱,就接到了來自帝國最高法庭的起訴狀。
罪名:誹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