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玹煜感覺到自己捅到人，可是一抬頭，發現麵前根本沒有人。
    他驚得連退幾步，環視四周，發現自己並沒有站在大殿門前，而是在一片黑暗之中。
    蘇渙一抹白色的身影現身在他身後，神色淡然，幽幽開口道：“一代明君。”
    梁玹煜心裏一驚，回過身猛地一揮，背後什麼也沒有。隻聽聲音又從身後飄出：“耗盡兄弟生命換來的皇位。”
    “你閉嘴！”梁玹煜又是一刺。
    蘇渙的身影出現在他幾步遠的地方，依舊飄然出塵。他麵無表情的道：“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衰；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陛下雙眼蒙塵，可看得清自己？”
    “妖道！你使的什麼法術！”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①”
    梁玹煜用短刃揮砍著：“妖道！放我出去！”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②”
    梁玹煜四下找著蘇渙的身影，隻見他時而出現在這兒，時而出現在那，想飄蕩在天地之間一朵不定的雲。梁玹煜手腳冰涼，開始害怕起來。他兩隻手握緊刀柄，驚慌又恐懼的將刀尖對準那人。
    他喊道：“背書誰人不會！你……你這個妖道！”
    周圍場景忽然發生了變化，無盡的黑色像是燒焦的紙泛著火光迅速焚化。突然迎麵吹來一股風，裹著砂石砸在臉上。梁玹煜艱難的睜開眼，四周圍黃沙彌漫，兜起寬大的衣袖。他看到黃沙裏有人影衝過來，嚇得他閉眼猛刺過去。
    匕首刺進血肉裏的阻隔感讓他驚得迎風睜開眼，他看到一個勞工樣子的男人雙眼含淚的看著他，喃喃道：【為什麼……我想回家……】
    梁玹煜嚇得連退數步，猛地轉過頭，看到黃沙內穿著神策衛官服的侍衛一刀刀將勞工砍倒。那柄他親自頒給神策衛的刀劈空時有獨特的響聲，帶著回音在血肉上止住。
    【求求你，放過我……】
    風沙裏人影竄動，逃跑與追逐並行，痛苦聲哀嚎聲不絕於耳。熱血灑在沙地上，濺起了小片的塵埃。他跟辰逸引以為傲的神策衛，在這裏瘋狂的追殺普通勞工。
    “不要！別殺他們！你們住手！給朕住手！”
    被砍倒的勞工撲倒在他跟前，甩出的血濺到了他的衣擺之上。他抬起頭，看到了風沙後的梁辰逸。他一驚，伸出手喊道：“辰逸！”
    黃沙彌漫，人影漸漸淡泊。他看到梁辰逸的身影正向一座宮殿的位置走去，梁玹煜喊著他的名字，艱難的追了上去。
    走了沒幾步一抬頭，宮殿陡然落在眼前。那刮的人臉疼的大風止了，隻剩下麵前朱紅色的大門。他抬手輕輕一推，門很容易就打開了。殿內的地磚泛著幽暗的光澤，他抬腿邁過門檻向裏走去。
    身後大門哐的關上，他整個人誇張的抖動了一下，回過去想要打開門出去，門卻怎麼也打不開。陰霾似乎過去，陽光被窗棱分成無數條光柱傾灑進來。他恐懼又茫然的站在光柱下，回頭望向殿內的黑暗。
    “辰逸！”
    光線被拉長，蔓延到了更深的地方，一個白色的漢白玉石台顯露在陽光裏。梁玹煜抬起頭，在微弱的光亮下看到了一座漢白玉雕刻的巨龍石像。那巨龍有一雙像是寶石做的眼睛，熠熠生輝，正一動不動的看著他。
    這雕像的圖紙，梁辰逸給他看過。
    龍是皇權的象征，皇帝是真龍天子。龍也是這個國家最祥瑞的圖騰，是萬民敬仰的神獸。它的爪子下是西兆的萬裏疆土，有它在便江山永存。
    大地突然震動，梁玹煜不穩的晃了一晃。巨龍石雕開始崩裂剝落，雪白的漢白玉皸裂開，露出了裏麵漆黑的身子。巨龍腳下的江山似乎擺動起來，巨浪滔天，掀起的海浪馬上就要溢出來一樣。
    巨龍活了。
    江山更加動蕩起來，梁玹煜甚至聽到民眾的哀嚎，聽到房屋坍塌，樹木斷裂，兵戎相交的聲響。巨龍長吟一聲，爪子抓在江山一角，張開間山峰變為齏粉。
    “不！朕的江山！”
    巨龍蜿蜒著身子騰空而起，一雙後爪似乎還要借助力量騰起的朝底下江山伸去。眼看著雙爪如果同時落下，那片江山便從此不再。梁玹煜飛撲過去，要用自己的身子去護住這片江山。
    他騰空一躍想要撲到石台上，卻覺得身體像墜入深淵一般，急速下降。
    “不！！！”
    他掙紮著，身體淩空反轉著，雙手虛無的抓著。身體穿過層層厚雲，直到看到身下出現一片山村。正直黑夜，暴雨傾盆。轟隆隆的聲響如萬馬奔騰而下。頃刻間，山洪滾滾而下，張開巨大的口吞噬下房屋，將星星點點的光亮卷進無盡的黑夜。寫著【圍鹿村】的石頭歪倒在堆積而成的殘骸旁，一個裹著泥漿的撥浪鼓斜插在泥地裏。仔細看，會發現有個手握著它。
    梁玹煜被眼前真實的景象震懾到，瞪著偌大的雙眼停止了掙紮。
    他曾去軍中曆練一年。當時邊境戰事漸息，他沒有見過殺戮的戰場，隻見過無盡的草原。夕陽西下，風吹草低見牛羊，一片詩意。他設想過戰場的殘酷，設想自己會用怎樣的心情去麵對死亡。結果沒有實現。
    此時此刻，他卻在上空目睹一場災難，目睹了生命的脆弱。
    他腸胃翻攪，眼看著要砸在地麵上時緊閉雙眼，蜷縮著身體迎接即將到來的粉身碎骨。結果沒有設想的堅硬，卻仿佛砸在水麵瞬間沉了下去。
    鶯鶯燕燕的樂曲聲傳來，他睜開眼，看見自己站在一處大宅門前，牌匾上寫著“餘音坊”三個字。門口招呼往來的客人不少，甚至還有朝廷命官的官轎也停在此處。
    一個穿著藍色錦袍的中年男子招呼著另一個穿玄色長袍的男子向餘音坊走去。
    “以賢公安好。”
    “勞大人掛心，裏邊請。”
    何大人問道：“最近生意可好？”
    藍色錦袍的男子回道：“何大人放心，該準備的早就準備好。”
    何大人道：“這次能不能升官，就看吏部季大人的心情了。”
    “何大人不必擔心，銀錢不行，咱們還有美女。英雄可都難過美人關的。大人請，今天主音的是韻音姑娘，為您特意安排的。”
    “你懂我哈哈哈哈哈。”
    梁玹煜呆愣愣的看著那兩個人勾肩搭背的入了大宅。姓何的那位大人，今天正巧有上殿來拜賀，新任吏部郎中，剛調往京中。
    他有些氣結，鬱憤之氣堵在胸口。梁玹煜登基以來，整肅過風紀，查辦過貪官。也處理了之前拉幫結派反對他登上皇位的一些人。雷厲風行聲勢浩大，為他樹立了剛正不阿廉政愛民的形象。直到官場人人自危小心謹慎之際，竟然還有人敢逆風而上與他作對。
    他許過梁辰逸一個風氣廉政的官場，朝堂內不設人監察，將人放在朝堂之外，監察各地。京畿要地的監察都由藩王負責，行使最高長官的職責。
    腳下又是一陣晃動，梁玹煜沒站穩，再次摔了下去。
    這次他落在一處官道上，前邊一群士兵齊刷刷的亮出兵器，麵對的不是敵人，而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百姓。他們多數神情惶惶，風塵仆仆，似是從遠處跋涉而來。眼底透著疲倦與驚恐。
    “我看誰還敢再往前一步！”士兵把一個試圖闖卡的老漢推倒，將明晃晃的刀對著他們。
    老漢瘦弱幹癟，神情淒然的坐在路中痛哭。流民們膽怯又憤怒，蹲下身挽著老漢的胳膊想拖他起來。一個年輕人喊道：“老天不給我們活命的機會！莊家顆粒無收！官府隻顧自己，隱瞞災情！我們要是不進齊州城，我一家老小就要餓死在路上了！”
    士兵凶神惡煞的道：“老子管你們！你們聽好了，軍爺是奉王爺的命令在此阻攔你們前行的！齊州一過，可就是進京的大路。王爺可不想你們這些人入京髒了當今聖上的眼，辱了這太平盛世。”
    “呸你的太平盛世！已經都餓殍滿地了！當今聖上是瞎了嗎！”
    “大膽！”士兵將說這話的書生踹倒在地，二話不說便動手毆打。周圍人看不下去上前阻攔，很快引發起一場群毆。
    “讓我們進城，我們要見魯王殿下！”
    他們一邊打架一邊說這些不堪入耳的話，一半在說災情，一半在罵昏庸瞞報的官府。聽的梁玹煜瞠目結舌，因為這些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會讓他知道。
    他突然聽到蘇渙的聲音在身後響起：“這就是你說的萬民稱讚的盛世。”
    梁玹煜猛地轉過頭，看到蘇渙手裏拿著一堆折子，都是各地官員請安彙報的，顏色各異。他看著他，之前的靈牙巧辯全都咽回了肚子，竟一時不知怎麼言語。
    蘇渙倒是二話不說，將手裏的折子全都拋灑向天空，那些折子在空中變成了無數張嘴，諂媚、討好、奉承、巴結，描繪著與之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一幅盛世。
    孰真孰假。梁玹煜呆愣愣的看著。
    之前的場景似乎變成了一扇扇的窗，將發生的事框在了一個個世界。人命、災難、貪腐、人禍，讓站在窗內的梁玹煜瞠目結舌。
    “孰真孰假，派人自行查驗即可。”蘇渙走到他身後。
    梁玹煜轉過頭，激動的伸手想抓住蘇渙的胳膊，卻從他身體穿過抓了個空。他一愣，問道：“這是何處。”
    “六合境地。”
    “六合？”
    “乃天地宇宙。人可在此觀天地，省自身。”
    梁玹煜看著這個縹緲虛無的蘇渙，問道：“自省？”
    “陛下看那龍爪下的江山。”蘇渙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指引他看向那個江山石雕。石雕缺了一角，而上邊有巨龍盤旋，巨大的龍爪似有似無的碰觸著那裏的一切，輕而易舉的就能推翻這片疆土。“對它而言那裏不過就是一片棲息地。可對陛下而言那裏重於泰山。這座疆土上真正的龍不是所謂化形的龍，而是可以守護這片土地的真龍天子。”
    “睿親王選擇你來守護這片疆土，不是單純靠玄門之術就能治理好國家。那是輔助，可以讓你在迷茫時沉靜內心，順應自然。不要相信術士奇技淫巧的手段，一切都要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但是不要過於刻意，隻要做到去甚、去奢、去泰③。待到思想境界無所不能時，便是長生不滅。”
    “等日後世人將你記錄在曆史上，每每提起你時，你便是永恒。”
    此番話讓梁玹煜又記起了那日與梁辰逸在奉天殿上，他站在龍椅前，跟坐在台階上的弟弟說著自己的治國理念。閃閃發光的雙眼襯的他神采飛揚，一手叉腰，一手慷慨激昂的指點江山。他說要給辰逸一個盛世，一個可以讓他倆的名字雙雙出現在正史上，被世代子孫效仿的一代明君。
    結果現在……弟弟擔心哥哥暴斃，逆天改命。哥哥因為弟弟事無巨細的打理，已然習慣有他參與的政事。直到弟弟懷著愧疚病亡，哥哥仍然被虛妄盛世所圈養。
    梁玹煜感覺有冰涼的淚溢出眼眶，他頹然的跪倒在蘇渙麵前，垂下驕傲的頭，道了聲：“仙長，是朕錯了。”
    耳朵裏聽到了雨水落地的聲響，還有鎖鏈與困獸搏鬥的嚎叫。

    作者閑話：

    ①：（道德經，第六十三章）
    ②：（道德經，第七十五章）
    ③：（《老子》第二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