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嘶啞，可蘇渙聽來，確實是小黑的聲音。
    他沉默了半晌，沒頭沒腦的問出一句：“我是何人。”
    李衍頓了一下，突然明白蘇渙這麼問的原因，笑了起來。可是用龍的嘴發出的笑聲著實可怖，他也聽到了，急忙住了嘴，道：“離憂上仙，我隻是回歸本體，又不是腦袋出毛病……我是你的小黑，你是我的上仙啊。”
    他沒忘！
    “那記憶呢，都想起來了？”
    金色的眼珠倒映著那一身白衣，他眨了一下眼道：“你想知道什麼？不知道你父親有沒有提到你名字的由來？齊王府匆匆一麵，他好像還記得我”
    這自不必說。蘇渙原先緊張繃直的身子鬆懈下來，他向前走了幾步，問道：“宋浱的牡丹花種，可是你給的？”
    李衍嘴邊的長須有規律的擺動著，他道：“是我，等回來再送一顆給他。這次知道原因，他可不能再種出花妖了吧。”
    蘇渙的嘴角微微翹起，問道：“為何當時不直接將梁姝苒渡化，那時她心魔不至於此。”
    李衍眨了眨眼，目光撇向了別處，道：“呃……雖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是她嘴裏那個不堪的負心漢，但總覺得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們的恩怨自行解決比較好。”他才不會說當時起了一絲憐憫之心，想著百果皆有因，誰招惹的是非誰來解決的好。主要想把她困在那裏，用時間化解其怨氣，到時候來渡化也簡單一些。誰知道後來適得其反呢……“其實吧，要沒有她，咱倆也沒辦法相遇不是~”
    蘇渙眉頭一皺道：“這有什麼聯係。”
    李衍又掙紮了一下，鎖鏈碰撞發出的金屬聲在地洞裏回蕩。他道：“感覺你在興師問罪啊。”
    確實有點……蘇渙換了隻手兜著小黑蛇，右手憑空一伸，水汽凝結的冰劍頓時在他手中出現。他向前助跑幾步，在石頭邊緣輕點腳尖，飛到捆著真龍的鎖鏈上。
    鎖鏈微微蕩了一下便停住了。蘇渙發現每個鐵環上都鑄有嵌金的法咒。如果是一根寫一個困不住神物，可每環刻一個，環環相扣。怪不得他掙脫不開，怕是套住大羅神仙也難脫身啊。
    “難不成，你認識那個睿親王？”蘇渙一劍下去，火光四濺。一劍竟然沒能砍斷。
    這裏說到了李衍的痛處。鎖鏈猛然繃緊，蘇渙被繃直的鐵鏈彈飛了一下，又悄然落下穩下身。黑龍咆哮，發出了暴躁又憎恨的長吟。
    “他辜負了我的信任！”
    這聲龍吟悲鳴，感覺大地都跟著顫抖，磚壁上嘩啦啦的落下碎石，跌進深淵裏。龍的爪子陡然張開，在幽暗的燭火下閃爍出陰冷的光。
    蘇渙的耳朵都跟著一顫，再一劍下去，鐵鏈應聲而斷。他道：“他借你的壽命給自己續命？”
    黑龍鼻子裏噴出的水汽在洞裏繚繞，連長明燈的燭火都隨著晃了三晃。他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畢竟像他這樣身份的神仙，竟然被一個小屁孩捆在這種地方，著實有些丟臉麵。
    李衍道：“十幾年前兩國交戰死傷無數，鬼差一時往來不便，我便擔任運送。他修行的那個道觀所在，是一處靈山。每次從酆都回來我會去那洗滌幽冥之氣，一來二回就認識了。”
    蘇渙又接著砍另一條，道：“怎麼，你們倆很熟？”
    “山上實在無聊，看他聰慧有趣才結識的。”李衍憤憤的道。誰曉得這樣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孩子，卻有如此逆天的打算。李衍接著道：“他本該三世帝王命，度過這一世修道成功可得道飛升，不曉得怎麼就機緣巧合，把皇位讓出去了。這一世他會飛升，所以無病無災直到晚年。可現在他布了這個陣，就算為自己續命也會病痛纏身，一直賴活於世。”
    蘇渙找到了斷開鎖鏈的技巧，手裏速度加快了些。砍斷的鐵鏈一條條掉落到了水裏，濺起水花。“你還記得你說這個陣是做什麼用的嗎？”
    “這陣叫同壽陣，續命用的。”
    “你知道？”
    李衍道：“那是一本殘書，通篇的鬼畫符，設計出這個陣的人腦袋鐵定不正常。”他嗤笑一聲，“有一日他看這書被我訓斥過，想不到啊……”
    “破了此陣對你可有影響？”
    “嗯？”
    “壽命。”
    “嗬，凡人對我來說不過是時間長河中流逝的一粒沙，轉瞬即逝。即使敢與我同壽，如果沒有看穿世俗紅塵的心態，時間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禁錮的折磨。想以這種邪法改命，不如專心修行來的實在些。”
    最後一根鎖鏈也砍斷了，蘇渙又跳回到石頭上。
    李衍活動了一下上半身，龍須隨著呼吸擺動著，他俯下身，巨大的金瞳看著蘇渙，戲謔道：“上仙剛才在擔心我？”
    被他突然這麼盯著，蘇渙覺得自己擔不起上仙這個名諱了。畢竟拿回真身的小黑可是一位真君，是真正的上仙。他避開了他的目光，道：“水下的鎖鏈，會稍微慢一些。”
    李衍直起了身子，巨大的爪子捏住一條纏在自己身上的鎖鏈，在手裏輕輕一捏便輕鬆絞斷。他又躬下身子，兩隻前腳扒在石頭邊緣，對蘇渙道：“水下便不用麻煩上仙了，稍等我一下。”說完身子往後一仰，砸進水裏。
    濺起的浪花如海水翻滾，瞬間打濕了蘇渙半身衣裳。頭發也被浪花打濕，下巴上也沾了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淌著。
    “……”
    水麵的翻湧還未平靜時，原本幽暗的水底忽然發出一陣金光。緊接著一個黑影竄出水麵，一身黑衣，戴著金冠的李衍落在了蘇渙麵前。他輕巧的踏在水麵上，沒有濺起一滴水花。
    一雙金色的眼眸通透明亮，帶著些許笑意。嘴角還是如以往上翹著，少了些邪魅之氣。一樣的臉，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該怎麼形容。
    來自真神的威嚴。
    “上仙你怎麼了？”李衍看他半天沒反應，伸出手蹭掉了他下巴上的水珠。蘇渙驚得倒退了小半步，看著他的眼神也有了些不確定的因素。李衍的手擎在半空，一時有些呆愣。他沒有想到蘇渙會是這個反應，胸口有些難過的堵了一下。
    看他懷裏一直沒舍得放下的小黑蛇，果然還是……
    蘇渙看著李衍垂下的眼眸跟緩緩落下的手，發覺自己的反應確實有些唐突了。他隻不過是變回了真正的自己，一句上仙就說明他還是那個小黑，跟他相遇在玄淵山，纏著他一路走到這裏的小黑。
    蘇渙猛地向前邁了一步，兜著小黑蛇的手臂正好卡在兩人中間，撞的李衍有些踉蹌。蘇渙看著他，臉跟臉近到可以看到金瞳中自己陡然靠近的麵孔。
    “進來這一趟，我廢了很多靈力，待會兒出去還有千餘人的魂魄需要超度，你……”
    這是個屬於他倆之間的暗號。
    四唇相接，帶著純淨充沛的靈力灌輸進來。真神的靈力更加強大，流動在四肢百骸，連胳膊上兜著的黑蛇也受到了靈力波及，抽動了一下。
    嘴唇分開，李衍輕咳了一下，臉頰有些緋紅。雖然說著靈力受損的話，可是靈力相觸便有了分寸，根本就是借口。他抬眼看著蘇渙，舌頭舔過自己的嘴唇，上麵好像還留有他的溫度。他笑著道：“上仙你學壞了。”
    蘇渙不語，眼睛裏隻看到那舌尖略過嘴唇後留下的光澤。
    蘇渙也不明白，可以與人接觸的方法有很多，偏偏相擁親吻卻是目錄的開篇。陰陽有兩極，兩個人的嘴為何也會有互相吸引的作用。與其說是親，感覺更像是品。像是一份軟糯的涼糕，柔軟綿密，觸碰著融化在唇齒間。
    李衍抬起頭望著他，雙手搭在他兜著小黑蛇的手臂上，笑著道：“我回來了。”
    那一笑，融進了蘇渙的眼裏。
    李衍抬手摸著那條黑蛇，道：“這條貪吃蛇，膽子大到連真龍的金丹也敢吞下肚。如若不是我的精魄附著於金丹上，它要一步登天了。被我奪舍後，剛趕到玄淵山就引來了天劫……”
    “你那時候到玄淵山來，其實是知道我在那？”
    “渙者，散釋之名。大德之人，建功立業。散難釋險，故謂之渙。我起的這麼好的名，被賜福之人還得道成仙，不來找他怎麼辦？還有誰能幫我找到真身，讓我回來。”
    蘇渙突然抬起他的下巴，讓他仰起頭看著自己。一旦有了莫名的衝動，便有了無師自通的技巧。他靠過去，嘴唇輕輕的觸碰他的眉毛，眼睛，鼻子，最後落在嘴巴上。
    這才是他們一切緣分的開始，蘇渙出生後的某日上午，李衍在招虎山淩雲觀雲清子道長的房間裏，揮筆寫下的那一個【渙】字。
    一個字，牽動起一段羈絆。
    相擁的人原先還是輕風細雨般的綿密，卻在舌尖無意間的相抵時迎來了狂風驟雨。
    不知過了多久，蘇渙覺得身子莫名燥熱起來，這才離開，給彼此呼吸的時間。
    蘇渙的臉有些紅，指尖流連的摩挲著他的臉，啞著嗓子道：“以後叫我蘇渙吧。”
    李衍眯著眼享受他的撫摸，唇齒間似乎還能品到屬於蘇渙的香甜。但聽到這句話後他睜開眼看著他問道：“怎麼？”
    “我隻不過一個地仙，被真神喚一句上仙，折壽。”
    李衍笑出了聲，抓著他的手放在嘴邊吻了一下道：“別這麼說。日後我陪你好好修行，指不定你哪天就修到天仙了。”
    有道理。
    蘇渙又看著他的臉好一會兒，雖然一樣卻好像又少點什麼。他盯著他的眉心，想起來這裏缺了那誇張的花鈿，所以才少了那份邪魅多了正直威嚴。他就這麼看著，身子卻越來越燥熱，連帶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他的手指又觸在他的嘴唇上，如此的柔軟……
    李衍察覺出他的異樣，臉紅的推了他一下。這地方著實不是談情說愛的地兒，按照這陣的布法，外麵還有一千多的怨魂在哀嚎呢。他道：“我們先出去吧，外麵不是還……”
    那股邪火燒的著實厲害，攪亂了蘇渙的腦袋。他也想事不宜遲，可偏偏身體發生了異樣讓他邁不動步子。“嗯。”他試著壓下那股燥熱，換了晃腦袋。“去取一盞燈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