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芙蓉帳暖度春宵】 玉娉婷 世事茫茫難自料(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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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下的時日,肖彥不在王府。穿針開始去娘家請慶洛教她識讀詩書,慶洛明年可以參加朝廷殿試,她借此還可以督促他用功。
那塊玉帛靜靜地放在她的櫥櫃裏,曾經暗地麵朝大銅鏡將玉帛纏在自己的腰間,除了清涼而潤滑的感覺,沒什麼特別之處。腰圍倒漲了兩寸,看起來臃腫不堪,想著冷霜兒大概不想壞了婀娜的姿態,才棄之不用?自己也覺別扭,撤了收起來。
開齋日又一次到來的時候,她在仁裕街旁的寺廟裏,等到了南宮老夫人。
天色暖和,滿城繁華,沿街飄散著陳年花雕的香氣。南宮老夫人的鬢邊插著鸞鳳步搖,依然風韻卓絕,雍容華貴。
她將用青布包得嚴實的玉帛交到老夫人手中,慎重的,仿若放下自己曾經許下的承諾。
老夫人的眼睛專注地定在手中的玉帛上,穿針發現,老夫人的雙手在無意識地顫抖,嘴裏喃喃著:“穿針……傻孩子。”
穿針微笑,心裏湧起甜蜜的親切。靜竇寺的春日,他淡淡地望過來,那一刻,她看見滿眼的飛花在抖落……
隻緣感君一回顧,她感謝他。現在她要的,隻是一個可供回憶的人,有一個,便足夠。
她走了,聽不清後麵的老夫人在絮絮的自言自語。她走得不快,卻很穩,。
他的家人,連他自己,從此安心無恨。她隻能做到這裏,不負於他。
她又去了龔府,娘將嬰孩冬天用的黃棉襖都趕製好了。穿針笑起來:“線兒的肚子才六個多月呢,看娘急的。等孩子生下來趕製,也不遲。”
龔母麵色有點肅然,教導穿針:“但凡女人生產期一到,娘家就派舅老爺抬了做好的小衣服催生去,這衣服越多,扔得越厚實,滾到產婆娘旁邊,大胖小子便出來了。”
慶洛聽了笑得直嚷肚子疼,穿針與龔母開懷而笑,滿屋子都是笑聲。
這時,傭人從天井方向跑進來:“娘娘,老夫人,宮裏來人了!”
穿針吃驚,連忙扶了龔母出屋,天井裏,一宮裏的嬤嬤朝著她們行了禮:“啟稟瑉妃娘娘,蕊嬪突然見紅,嚷嚷著要見你們。皇後允了,馬車候在外頭呢。”
龔母臉色大變,手腳發起抖來:“見紅……怎麼會呢?老天爺呀!”
穿針鎮定下來,安慰龔母:“線兒不會有事的,宮裏有最好的禦醫,娘,我們一起去宮裏。”
龔母已經控製不住地哭起來。
在裏堂閉目養神的龔父也跑了出來,跺腳道:“哭有什麼用,快去啊!”
因隻允許女眷進入,穿針帶了龔母直奔皇宮。進得宮裏,步輦抬著她們快走,龔母一心記掛著引線,惶惶然地麵對著連綿不斷的殿廡樓閣,嘮叨著:“針兒,怎麼還沒到呢?這皇宮,路又長,走都走不完,線兒有事,叫個禦醫費時辰……。”
引線的瑤華宮就在前麵,穿針扶著龔母剛進院門,就聽見殿內一陣陣淒慘的叫聲。龔母聽出是引線的聲音,兩眼發黑,頓時癱倒在地。
“線兒啊——”龔母哀號出聲。待在殿外的嬤嬤、宮女見是瑉妃,慌忙將龔母扶去坐定,穿針直往裏麵闖,簾外的兩名宮女急忙將她攔住了。
“娘娘,使不得,接生婆也在裏麵。皇後有令,任何人都不得進入。”
穿針急得五內俱焚,直喚著線兒。裏麵的引線停止了淒叫,痛苦地呻吟著,用近似低沉而沙啞的聲音,憤恨地吼道:“他們要殺我的孩子,姐,他們要殺我的孩子……”那吼聲鍾鼓般敲擊著穿針的神經,痛得她哭不出聲。
一名嬤嬤提了木桶從裏麵出來,整桶水如胭脂粉掉進染缸裏,那鮮紅的顏色明晃晃地閃動,熏得穿針一陣暈眩。她的身子無力地靠在石柱旁,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那日,宏大沉重的鍾聲轟鳴不斷,穿越大漆斑駁的紅色宮牆,悠悠傳向四麵八方。京城的郊外,勞作的農人抬起頭,又默默有條不紊地翻地收麥。甚至城頭守衛的老卒,也隻是對著皇宮方向漫不經心瞥上一眼,繼續朝進出的人流吆喝。
引線靜靜地躺在瑤華宮裏,慘白的臉上沒了以前的光澤,雙眼空洞,無望地定在錦繡幔幃上,整個人就像雨打霜凍後殘敗的花,連絲生氣都沒有。
眼淚已幹涸,手指間遍布因扳床欞而磨出的血痕,然,一切都於事無補。她的孩子,在還沒嚐到降臨人間的甘甜,就被生生夭折在娘的肚子裏。就如活活在心頭剜了一塊肉,除了淒絕的痛,整個身心都隨那小生命遠逝了。
那個襄芍藥花瓣的玉色夾紗枕已經不在,那是她最珍愛的東西,無數次她聞著花香一飄入夢,奉旨調查此事的宮人卻在裏麵找到了毒花——胡蘭。無香便是有香,那似蘭似花的瓣葉由胡人傳入中原,香氣清淡得讓人喪失警惕。聞者傷其內腹,毒氣久俳難除,小小的胎兒怎經受得住?此花向來是宮中禁花,引線更是從未見過胡蘭,紗枕卻是她親做親繡。
宮裏人都認定其責在她,冤枉不了別人。唯她明白,自己縱是百倍提防,一萬個小心,絕不會懷疑到紗枕上。究竟是自己太年輕,還是閱曆不深,她終究敵不過……於是,唇上漸漸浮起一絲淒楚的冷笑,一抹淚水再次從眼角滾滾而出。
龔母和穿針都回去了,是她勸她們走的。當一切皆被掏空,唯有親情最寶貴——她現在才明白。可她不願看見眼前哀傷的臉,更多的,她朝著穿針還能說什麼?她要安靜,她疲倦不堪,她要睡去。滿殿的燭花猶如她零落的心,醒來時,慘烈的痛如潮如水,紛至遝來,她隻有咬牙默默忍受。
一道頎長的身影烙在幔帳上,她轉過頭去,肖沐無聲地站在麵前,依然氣度從容。
“皇上也來可憐臣妾了?”她沙啞著聲音,轉臉不去看他。
他沉痛地歎了口氣,聲音幽怨的:“可惜啊,是個成型的男嬰……朕已下旨厚葬。”
引線的眼睫劇烈地抖動,她勉強咬牙,唇上浮上了一絲陰陰的冷笑:“現在臣妾什麼都沒了,定已成了全皇宮的笑柄。皇上也不用等孩子出世,再見到臣妾了。”她幹澀地笑了笑。
肖沐緩了語氣:“遭此打擊,朕也難受。沒什麼安慰你的,明日起封你個蕊妃吧。”他又覺得不夠,補充道,“剛進宮才幾月,到了這個位置該滿足了。”
引線淡淡的口吻,不見絲毫起伏:“臣妾求皇上追查此事,給寒界的皇兒有個交代。”
不久前她還在扳著指頭盼晉升的日子,如今她已萬念俱灰,對名利不在乎了。做了蕊妃又如何,能喚來死去的孩子嗎?
肖沐見引線淡漠的樣子,剛才自己也是硬了頭皮進來的,巴不得早點離開,便留給引線一個揮手的背影:“朕會查,改日再來看你。”明黃的背影隔著支離的燭影漸漸模糊,隱出了殿內。
過了幾日,瑤華宮的宮女全換了,原先的一律交到宗人府法辦,此案就這樣揠旗息鼓,不了了之。引線知道肖沐是敷衍她,隻能隱忍著保持緘默,心裏對肖沐的恨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