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七章 共君此夜須沉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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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共君此夜須沉醉
她的眉宇間從來都是那個樣子,輕柔舒緩,卻浸透了一種像是融化著的雪水一樣的冰涼,一種,宿命的冰涼。
在盛世裏述說凋年,在亂世間舞動紅顏,在望日看到如鉤的眉月,在仲夏夜撫過曾經的殘雪。
然而今日,她卻似乎有些不同。
她推開偏殿的門,一個人站在那裏,靜靜地看著躺在綢緞綾羅之間的少女。
潔白的床單上,一灘血紅的痕跡,和一種甜膩的幽香。
圓景這個小丫頭,果然心願得償了嗎?
謝謝我的迷情香吧,卿別。我要誘惑的,就是你最瘋狂最悲傷的願望。
圓景還沒有醒來,光滑潔白的大腿裸露在錦被之外,肩頭背上歡好的痕跡,在象牙白的肌膚上分外明顯。眉間的嬌羞和沉醉,那種怯生生的美好,和對未來的無限憧憬。
在那個華麗而奢侈的夢裏,她夢見了什麼?
看著圓景沉沉的睡顏,淵夕顏的目光裏閃過某種高深莫測的暗芒,如果換了其他宮的主位,若是知道自己的侍女居然勾搭了皇上,一定是會怒不可遏的吧?
是啊,她從鬼門關裏回來,她生下皇上的長子,而她的宮女居然被皇上寵幸——或者,他,這個殺伐決斷的皇帝,已經臨幸了她的宮女。
她自己的風頭正盛,堂堂正宮皇後,六宮側目,卻出了這樣的事情,多麼諷刺!
可是,她,隻是略帶諷刺地笑了——誰說皇後就要費盡心機,來換六宮和睦?
女人爭男人,不,是一群女人,爭那一點露水恩德,她淵夕顏又何必操心?
風口浪尖才是最安全的。這古來的後宮嬪妃隻有兩種,一種是武皇、韋後之類,一心進入權力和欲望的中心;一類,則是身不由己,卷入這是是非非的冰火兩重天。
她袍袖一揮,收起了香爐裏的迷情香,唇邊噙笑。
“絡繹,今日按著這張方子給我準備膳食。”一張雪箋自袖中滑出,映著丹蔻暈染得妖媚的指尖。
——三年磨一劍,殺心不留情。翻我書千卷,莫問萬歲名。
她右手蘸了茶水,寫這一行字。
長身而起,長裙迤邐,她緩緩褪下重重疊疊的羅衣,躺在了碧黎宮正殿寬大的床上。
錦緞掩映下,光滑如緞潔白如雪的肌膚赤裸,燭光搖曳間,勾魂攝魄地誘惑。一代絕色,在毓寧王朝的深宮之中,素手挽金帳,青絲撫羅衾,慵懶而魅惑的眼神裏,華麗奢侈,卻又帶著深深的寒意。
原來,卿別,我們注定會在相互算計裏,走向玉石俱焚的結局。
可是,我,要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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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黎宮中,太監們列隊而入,擺下那一桌皇帝平日用的膳食;銀針試過了毒,皇後的宮女端了這碧黎宮中四色的酥點來。
侍女太監都退在殿外,沒人敢窺那光影交錯。
淵夕顏自然依舊是摘下了麵具,一襲金紅的雲紋掐絲鳳尾裙,靠在那常服的帝王懷中。
他夾起一塊梅花酥酪,幽深的重瞳間閃過一種決絕而淩厲的光芒,然而隻是一瞬間,勾起的唇角已經繼續了剛才溫柔而威嚴的笑意,懷中的女子隻是垂下長睫,倚著他的臂膀,絳紅的櫻唇微微一抿,貝齒已經咬住了銀箸夾著的酥酪,極其優雅地莞爾一笑。
淵夕顏,你要怨就怨你這絕世風華和絕頂智慧吧。
“再來一塊麼,顏兒?”依舊略帶寵溺的語氣。
“好,顏兒要那塊桂花的……”嫵媚而妖嬈的笑容,清冷而勾魂的語聲,她長睫下的冷色瞳仁,波光瀲灩。
“卿別,”她抬起衣袖,勾住他的脖子,“再吻我一次,好不好?”步搖上珠串瀝瀝,那略顯蒼白的容顏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明豔,也更冷豔。
如果,這真是最後一次的話,夕顏。
他低下頭,吻上了她的唇,她的舌頭探了進來,撬開他的牙關,在唇齒間緩緩遊走……他放下了銀箸,摟住了她的纖腰,而她的手則如同一條靈敏的蛇,瞬間交纏住他的手指,兩手相扣,如同那一刻深吻的纏綿。
一種讓人心神蕩漾的低低的嬌喘與呻吟從喉嚨的深處溢出,二人微微地顫抖著,仿佛在回應彼此靈魂深處某種最深切的欲望。
這一吻,幾乎讓人窒息的一吻,沒有脂粉的香氣和帝王用的龍涎香的香氣,卻帶著深深的,抵死纏綿,與刻骨絕望。
然而,淵世離卻清醒地發現,懷裏那個本該溫軟的身體卻沒有一絲滾燙,相反地,竟然在一絲絲地變得冰涼!
他猛一抬頭,把舌頭從她唇齒間抽走,誰知懷裏的女子竟然一下子緊咬住牙關,整個人微微顫抖起來。
定神看時,她臉上已然沒有半點血色,慘白如灰,而雙目緊閉,長眉蹙起,顯然是在忍受極大的痛楚。
那絳色的雙唇,竟然泛起青碧的妖豔顏色!
毒,她中了毒!
為什麼在這碧黎宮裏,堂堂的中宮皇後卻會在自己的寢殿中毒?
那麼,自然應該問她的夫君,鴻佑帝淵世離。
這個隻把她當作鏟除方家和後宮裏各色女子的工具的男人,淵世離。
既然過了江,用來過江的卒子,也就由著這卒子自己去吧。
可是怪就怪在這一點上,淵世離也鎖起了眉頭,淩厲的目光再一次從深淵之中亮起。
——不可能!他最清楚自己下的是什麼,七星海棠,並不是立時要了人命的東西。
誠然,七星海棠是一種烈性的毒藥,但是卻絕對不是急性的,他掌握的劑量,絕對不會讓服毒的人在一時三刻間發作。更何況,他如何會放她這樣——輕鬆地死去?!
“你……你不會……但是……但……我會啊……”不知何時,懷中的女子已經睜開了雙眼,妙目流轉,光影交疊,她已經是麵如金紙,冷汗涔涔,卻在泛青的唇邊勾起一個心滿意足的森然笑意。再合一合眼簾,她開口時雖仍然是氣若遊絲,卻清晰可辨,“原來,原來……淵世離……我終究,終究比你……比你,心慈手軟……因為我唇上所塗……是我一個師父的秘密……是他毒性最淺卻迅速的毒……雨花青……”
若敬亭當年所授,她從輕功暗器,到毒藥易容,無一不精。
卿別,懂得易容的女子,不會是池中之物——你大概忘記了。
眉宇間妖媚而詭異的傲然,讓淵世離陡然心驚,手上立刻一抬,他運起內力,已經頂住了方才入喉的雨花青毒。
“頂著好,頂著,你就休想殺了我……”她也一抬手,銀鐲晃過,袖中抖出三粒藥丸,素手一翻,已經吞入口中,而她臉色也恢複了一二分血色,襯得那冷傲的眉眼之間,傾城之色,更盛往昔!
“給臣妾陪葬吧,皇上……”她低聲的歎息,仿佛吟詠而成的歌曲,笑容迷離,仿佛天邊的微雲,“隻是我想,有皇上之前賜藥配成的解毒藥丸……總能撐上三個時辰……而陛下,則不可能……多謝皇上,賜我補身的良藥……等奴才們發現……等太醫前來……皇上……黃泉路上……臣妾失陪……”
懷中女子緩緩立起,雖然身子虛浮無力,卻強撐著盈盈一拜:“皇上,您為了臣妾……竟然舍身相救,臣妾,謝主隆恩……”
冷酷、妖冶,那樣驕傲妖豔的容貌,那麼森然淩厲的氣質,終於從她的身上釋放出來!
然而下一秒,一直沒有動作的淵世離忽然雙手環胸,十指交疊,在空中劃下一個十字。
他修長的食指在虛空中點住了她的眉心,而她驀然間感到一種凜冽的壓迫感,一時間她竟然忘記她一直辛苦隱瞞的事實,下意識間一抬左手,左手無名指上憑空出現一枚毫無光澤的指環,一道暗芒,她捏了個法訣就擋了上去。
“破!”淵世離凜然一喝,一口鮮血直直地噴濺而出,嗓音已然嘶啞,卻帶著無法隱藏的冰冷笑意,“有道行在身,明明精通玄門法術,卻生生瞞了……你為什麼不用內力頂住毒氣?可不是因為怕到時候太醫發現這秘密?!淵夕顏,你這女人!……七星海棠加雨花青……”
因為這一開口,真氣一散,毒液瞬間便隨經脈而走,那王者笑容冷酷,卻因那臉色青白得可怕,而更顯出幾分可怖。明明離死不遠,可他眸中寒冷笑意,毫無畏懼,薄唇一抿,鮮血染得斑駁妖冶,他的笑容卻刹那間轉為釋然。
“太醫!”跪著的女子心中一凜,厲聲呼喝,嗓音淒厲,“傳太醫!”
坐在那裏的王者看著她,淡淡地說:“夕顏,你若是太後做厭了,便定然會後悔……”
“傳太醫!”皇後淵夕顏的聲音極其淒厲地傳了出來,劃破那所有搖曳的燭火。
而在沒有人看到的簾內,一對鐵血冷情的帝後,一坐一跪,卻是四目相對,映出漫天的鬼魅光影。
她揚起柳眉,笑得傾城傾國。
“有人暗算皇上……”上氣不接下氣,急促的喘息聲。
一語未絕,她已經一步上前,抓住那王者的袍角,而自己則放鬆了身體,仿佛頹然地倒在了他的身邊。
麵容上妖異的笑容,已經無影無蹤。
我是不會輸給你的,淵——世——離。
因為,我注定會贏。
閉上眼睛前的一刻,三五個太醫服色的人影已經在一襲素色宮裝的侍女的指引下,撩起了門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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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沉入那個夢境,那個真實的夢境裏的時候,我知道自己的肉體雖然還在這座宮殿之中,靈魂卻已經被殘忍地撕裂成兩個部分,而那個流落天涯的我的靈魂的另一半,是被淵世離用“輪回禁咒”釘在這個世界最深的深淵之中了。
那以血為靈媒的咒術,那皇家最惡毒的詛咒,我終究沒有擋住。
我聽著自己血液滴落的聲音,艱難地低下頭,看著身下的白雪已經染成了殷紅,無比慘烈,而又無比妖豔。
也許我真的是一個命中注定不祥的女子吧,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想出“妖豔”這樣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鮮血。可是我隻是蒼涼地笑了笑,看著眼前依然刺眼的皚皚白雪,真是奇怪的事情,到了現在,我居然已經不覺得會被凍僵了麼?還是我已經失去了對自己身體的感知?那樣尖利而粗糲的鎖鏈,我居然沒有感覺到更深的疼痛?
想起那個男人的預言,就像是想起一件很遙遠的事情那樣,模糊不清。其實,也不過是不到二十年的光景吧——昊海十七年(天和曆709年)的孟春裏那一場生,不如一場死亡,而如今,鴻佑九年(天和曆728年)的孟夏,我又是否迎來的,不是一場死亡,而是一場無涯的生?
那些早已不再年輕的身體,依然行走在世間的紛繁裏,而我一個十九歲的女子卻仿佛已經輪回千載,再也無法哪怕遙望這紅塵的最後一點衣香鬢影。然而,這樣遙遠的事情,遙遠到他們都認為我不該保留著這種記憶的往昔,卻又似乎格外清晰。那個男人所做的一切,從血色裏蒼涼瘋狂的笑意到寒風中無情冷漠的轉身,似乎在一個嬰兒,或者一個稚嫩的幼童的生命裏早已經留下了足夠刻骨銘心的痕跡。
很久以前,他一定說過,我不是他的女兒。
他從沒承認過的,卻留著他的血液的女兒。
我的名字,隻是他的家臣的姓氏的簡單相加。
人,總要有一個名字,而那個名字,似乎本來該擁有這個天下的尊貴,卻一無所有。
母親被他下過血蝶蠱,而那毒,被我背負。
為什麼一切的過往,都要我這個已經得不到任何人承認的卑賤女子來背負?
那個男人,給了我生命,卻不信自己的心。
他注定輸了,母親,他既然不信他自己,我們做什麼也是枉然。
對不起,母親,我忘記了,您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很久了。可是,您的女兒,還在這個世界裏沉浮如蜉蝣。
那個男人,他根本不值得母親的付出。
也許,這就注定了我不斷地用不同的名字,過不同的生活的命運。
但是,我從不相信命運,如果我信,我早該死得粉身碎骨。
……
忽然間發現,我自己已經不再用一些方式來變著法子隱諱地稱呼他了,就叫他“那個男人”,沒有牽絆也沒有過往。我沒有辦法對一個事物使用正確的稱呼,應該說也許永遠都不能了。可是,我卻發現,心裏的恨,比之前更深。
那真的叫做恨嗎?我走到今天這一步,難道是他的錯麼?
那麼,我難道要認為這是我的錯誤?
沒有什麼氣力去笑了,我隻是從嘶啞的喉嚨裏發出一聲蒼涼的歎息,然後透過淩亂的長發間那一點點空隙來看著麵前的一切。長發隨著山風在我的眼前飄動,和這漫山的冰雪,我隻能卻也隻是覺得有些厭倦,並不覺得如何寂寞。
是啊,寂寞,這個詞,我還會記得它的含義麼?
許多年後,我以為那個時候的我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才會回望自己的一生。結果到頭來,卻發現如果真的有一天我站在時間的盡頭,我將不會有那樣的能力,也不會再有任何的願望,去追憶沉浮亂世裏的種種。
我是什麼樣的人,難道我自己還不懂?這種事情,太奢侈,奢侈到我根本無法擁有。
但是我不會後悔,因為沒有人有權利後悔,而我,自願選擇了一切。比起那些一生身不由己的女子,我已經幸福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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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之後的市坊之間,對這一場天地色變的謀逆,有一種最為所謂“官方”版本,大意是說
——侍女圓景與人偷歡,破身失貞,得皇後明察,羞憤成嗔,於帝後宴飲之時,下毒謀害,事敗後,自裁。
而事實上流傳最廣的那另一種版本則說——帝寵幸妖後之宮女,妖後妒火中燒,栽贓陷害。
沒有人能解釋那毒是怎麼回事,也沒有人在乎這樣的細節。
毓寧王朝,似乎要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