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六章 閑教鸚鵡念郎詩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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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六章閑教鸚鵡念郎詩
    我把左手與右手在胸前交叉,然後,十指絞纏,交握一處。
    我一生已經無法感受,那貼著你的溫暖,那麼至少,讓我用左手溫暖右手,感受著人世間最後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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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鴻佑九年(天和曆728年),季春(3月)】
    春來,這一年的二月初二,廢後江氏,寂寞離世。
    一切,和她的判斷沒有絲毫的出入。
    然而,如果說之前淵皇後是因為江氏居於此地,那麼如今,本該順理成章遷入儀寧宮的皇後淵夕顏,卻依然是在碧黎宮的正殿住著。
    今日的淵夕顏,自己披了一件家常的鬥篷,長發細細地綰了一個靈蛇髻,插一枝冰種的翡翠簪子,一切都是自己動手,卻沒有借助鏡子。
    說起來,也許很多人都會認為,她這個習慣是很怪異的。自從皇子淩誕生之後,似乎她驀然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很快,整個碧黎宮的宮女都已經知道,她們的活兒實在是清閑,因為她,她們的這位主子,似乎從來都是自己綰起一頭青絲,披上一襲長衣,然後就坐在那裏。
    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她似乎願直到歲月的盡頭,地老天荒。
    因為,她似乎從來都不要鏡子,以至於她的寢宮,已經是找不到哪怕半麵銅鏡的地方。隻是那些年輕的侍女們,尤其是那個樣貌出挑些的圓景,也許會藏上一麵,映照她們嬌嫩而青春的容顏。
    “鏡子無非是給兩種人用,一種是對自己的儀容拿不準的,一種是對自己的姿色太自信的,前者是為了修飾,後者是為了炫耀,隻可惜夕顏這兩種都不沾邊。臣妾這樣容貌不過如此,自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用不著浪費鏡子去知道是怎生模樣。”那一個初秋的午後,新晉為皇後的淵夕顏坐在貴妃榻邊上,調著一盞菊花茶,漫不經心地歎了口氣,好像她所說的一切都跟自己無關,而她不過是一個旁觀者罷了。
    “那是因為,顏兒,你把這樣的沉魚落雁掩藏在麵具後麵太久了。”淵世離輕輕摟住她的纖腰,“我很高興,我是見過你真正的容顏的唯一的人。”
    “不,還有我自己。”慵懶而淡漠的神色,輕緩而清越的嗓音,她本身就如同萬年的寒冰,在那樣的暑氣未消裏依舊升騰起清凜的寒氣,有著奇跡般的安寧和幾乎無法察覺的冷酷——隻是這安寧是對身旁的,而那冷酷卻是留給她自己的。
    淵夕顏入宮之後,並沒有知道,她呈現的麵容隻是一張麵具,淵世離也沒問過,她這麵具如何做得如此精美,似乎一切隻是順理成章,夕顏在他麵前摘下麵具,到了別人麵前,便是麵對自己的宮女,也總要戴上那麵具,實在不行,也會用紗簾之類進行阻擋。那麵具雖然遠不及她本人貌美,但因為還是按照從前的樣子,也就是她當年扮的柳氏的樣子做的,也算是中上之姿。
    為什麼還是做成那樣一張臉?
    淵世離沒問過,夕顏自然也懶得說。
    常年不見陽光的麵容顯出一種奇特的蒼白與紅暈,精致的眉眼無法用任何脂粉去裝飾那種渾然天成的氣質。
    “顏兒,”他環住她的纖腰,她如同一條蛇,盤上他的臂膀。微涼的肌膚,也是如同一條蛇那樣的溫度,隻是幹淨,而沒有絲毫的黏膩。
    不要鏡子,因為不用鏡子,哪怕是臨水而立,她都從來不會駐足那湖光裏的倒影。遙遠的西方曾有傾城國色,若不自照則萬事已矣,若隻是那湖心的一望,是的,他已經愛上自己,哪怕那是倒影,他也會選擇去自盡。
    然而她不是,她淵夕顏對此,不是生生的愛,不是生生的恨,隻是厭倦,隻是無奈,隻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湧起心頭那一縷淡淡的倦怠,於是從此,再也不會在那一麵菱花裏,凝視依舊無雙的容顏。
    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自君別後,紅塵無愛。
    但是,她還是會在某一個地方,遙望自己的容顏,縱使那是也許除了她之外沒有人幹涉足的禁區,她也毫不畏懼;哪怕那是所有人的墳墓,她也毫不在乎。
    因為,她望向的不是別處,隻是她和無數環肥燕瘦的共同的丈夫,淵世離,那雙深得永遠不見底的眸子。從她的幽瞳,望向那絕然神似的鳳眼的深處。
    有人說,這是戀愛中的女子最低級卻永遠在犯著的錯誤,因為那一刻她總會以為自己是他眼裏的唯一,是他所有的熱情與迷醉,而彼此,是彼此這一瞬間,乃至永遠的,唯一的風景。
    淵夕顏淺淺地勾起了嘴角,似乎有些好笑地玩味著這樣的意味。是啊,風景,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哪怕隻是這一個詞,也足夠看到最後躬身自悼的淒涼。風景,風景是什麼,風景是可以觸摸、可以感受,卻永遠不應該擁有的啊。為什麼?隻因為它永遠存在。和漫長的永恒相比,我們匆匆的一身不過是朝生暮死,不知春秋的存在罷了。為什麼永恒?因為永恒也許永遠會變遷形式,卻不會改變內核。
    色衰則愛弛,愛弛則恩絕!
    不,這也許是冷宮裏幽怨的歌聲,卻永遠不會是她淵夕顏的心聲。至少,最低限度地,她從不會擔心這個。
    不是因為她不打算活到青春日暮的那個時候,而是因為——她在心裏甚至都懶得對此報以冷笑了——那個擁有三宮六院的帝王,其實是沒有什麼“恩”,更不懂得絲毫“愛”的人啊……
    是的,她淵夕顏沒資格去評論這件事,哪怕天底下幾乎所有人都有這個資格,她也與此無緣,她是至少兩個“所有人”的例外裏的一個。
    兩個例外,曾經是父女血親,卻也不過如此。
    還是回轉過來吧。總之,她淵夕顏,不管是貞妃娘娘,賢妃娘娘,還是後來的……但是,哪怕是什麼都是,或者什麼都不是,她也不會犯這種錯誤。縱使天下無數的奇女子都栽在了這平平無奇的一次對視裏,她也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交錯開所有的暗流洶湧,隻是那樣地凝望著那濃得仿佛化不開的黑色裏,最後唯一的光亮,所投下的暗影。
    也許公平一些講,這麼個最低級的錯誤,對於她淵夕顏而言,卻也是最高級的錯誤了。
    她抬頭,看他幽深的鳳眼裏,欲望和權謀,交織成醉人的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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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我們之間,相互坦誠,卻也成了過錯。也許我知道得太多,而他是不會容忍一個能夠猜透他一切的女人長久地存活下去的。
    縱使這樣,我也比藏了心思的,能活得更久。
    是的,他每一次給我喝下的“醉玲瓏”裏都摻了一種毒藥,芳華歇。
    白頭吟,傷離別,朝露?,芳時歇,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決。
    那不是一種多麼珍貴的藥,甚至可以說很普通,至少對於我和他來說,方子都是能猜得出來的。可是,關鍵不在於知不知道方子,因為知道和不知道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無解。如此說來,也許猜到了藥方,才是一件不幸的事情,因為知道了也於事無補,隻能靜觀其變。是的,我忘了說那究竟是什麼了,那是一種慢性的毒藥,甚至有的時候,我都懷疑這樣的東西應不應該被稱作“毒藥”,因為它唯一的作用,不是殺人,而是毀容。
    毀容?可不可笑?
    當然,我現在不算很擔心這種所謂的毀容的藥劑會發作,因為我很清楚,芳華歇隻會在心緒起伏過大的時候突然發作,使人在一夜之間,甚至隻是一個瞬間,衰老十年、二十年。然而以我現在的心境,這樣的平和與淡漠,就算一輩子,也不用擔憂那樣的一夜白頭,容顏枯朽。
    有人說,在這宮中生活還能保持心境平和的人,絕對不會是正常人。
    但是我就是。
    早已心如止水的女人。
    那麼,他究竟在防什麼?或者,他在等待什麼?
    我想,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當我想要殺死他的時候。
    ——那麼,我為什麼要殺了他?
    請不要愚蠢而又一廂情願地懷疑我有謀朝篡位的心思,因為我現在已經擁有了他的孩子,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很難再讓別的妃子懷上他的骨肉,我們兩個是彼此太過了解的人,他那樣的漠然與冷血,不是那些一心想著侍寢的嬪妃猜得透的。他痛恨外戚,更痛恨這宮廷內外的串通與跋扈。所以他才敢讓我懷上龍裔吧——畢竟,我在他麵前,定過殺父的計謀,滅過前夫的九族。
    但是,如果是他要殺了我呢?
    我說過,既然花會盛開,然後凋零,既然星會閃耀,但總有一天會消失——那麼,就沒有人會彼此相伴一生——一切,如君台甫,“卿別”二字,如君所願。
    但是,你忘了,花不是為了凋零才盛開的,星星不是為了消失而存在的,同樣,人的一生,也不是為了死亡而走這一趟的。
    如果你想毀了我,那麼就請試試看吧。我一定會比你早動手的,卿別,我的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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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顏,你就像我們淵家的族徽上那種重瓣的紅蓮,從來都是那樣,看似是在為所有人綻放,而事實上,你不為任何人停留,不為任何人吐露芬芳。你的心裏有太多的感情,但就是沒有愛,或者說,你的愛早已被埋葬,再也不會蘇醒了。但是我知道,那個讓你埋葬了愛的人,不是方吟風,也不是我。我們都隻是你生命裏的過客,是你為了某一個目標而暫駐的地方,而成不了永遠的歸宿。
    我知道我留不下你的心,方吟風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那麼,我會不會繼續他的命運?當我寂寞地死去,你轉過身,投向另一個男人?
    夕顏,我不能原諒這樣的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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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總是得體的,卻又總是格格不入的。因為她的目光從來都像是一泓湖水,一泓夜色裏的湖水,深邃而沉默,卻在不期然的瞬間交彙太多人的目光。那種目光裏不是春花秋月,也不是秋桂冬雪,不是衣香鬢影,卻也不是荊釵布裙,不是瓊樓玉宇,甚至也不是黛瓦粉牆。那種目光裏看不到刀光劍影,也映不進落英繁蕪。那種目光裏似乎有千萬種的言語,透射進千萬般表情,微笑的,悲傷的,隱忍的,安靜的,從容的,落寞的,寂寥的,無奈的……或者,那是張狂的,淒厲的,驕傲的,冷漠的,妖冶的,冷豔的,淩厲的,莫測的……但是,她的眸子裏卻又隻有一種神情,那就是悲憫,悲天憫人的悲憫,像白衣的觀自在菩薩那樣的悲憫。看遍因果,悟透紅塵,曆盡劫難,洞徹天機,所以,悲天憫人。
    可是她不是。
    就好像她從來不曾攬鏡自照,似乎那一瞬間的幻影就已經穿越了所有的悲歡惆悵。
    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裏,就是什麼都不曾看在眼裏,那世間的萬般色相,現如今於她而言,已經不再會在心頭兜轉上那麼一圈,看得色即是空,甚至也不再看得空即是色。色即是色,空即是空。在經曆了某個圓融的混沌之後,在她早已經明白萬法歸一之後,他看到的已經不再是九九歸虛,而是新的某種清冽的通透,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如此而已,生生不息。
    很難說是哪個更高明些,是由虛入實,再歸於虛妄呢,還是由實化虛,再化為實體。也許對於她這樣出世又入世的女子而言,走到哪一步都已經安之若素,甚至都不需要有既來之則安之的精神。但是不管怎麼說,這個問題本身卻似乎是無解的。
    這就像是江湖和朝堂之間,總有人會認為它們也許是永遠不會有交點的兩條平行線,或者至多的,隻不會是偶爾會有那麼一點點的交集。殊不知且不說草蛇灰線,埋伏千裏,他們也應該是永生永世從時間到空間都糾纏不休的彼此。每個人跟任意一個陌生人之間,不過是隔著八個人的距離,何況是朝堂和江湖?沒有不存在刀光劍影的江湖,就如同朝堂從來不會缺少腥風血雨。不過是一個舉輕若重,一個舉重若輕。江湖永遠是朝堂的一部分,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堂也永遠隻是江湖的一部分,畢竟有人的地方,早就是江湖。回到那一切的起點,不過還是那個老問題——究竟是先有雞生蛋,還是先有蛋生雞?
    在天問的道路上,我們永遠隻能上下求索。
    有很多事情,確乎是若非親身經曆,則無法言明,非要須得把這一切都經曆得透了,才有那些微發言的權利。然而,沒有人能同時一嚐冰火兩重天,便如同沒有人能同時經曆著矛盾著的一切的對立麵——縱然經受過一種,那另一種,終究是不能在一樣的心境和情境裏來過了……這人生究竟不是她在一鍋裏熬出銀耳蓮子羹,可以盛一盞放了桂花,再盛一盞放了槐花,對照著嚐上一匙,品味哪個是更想要的清香……哪裏來的機會能夠觀看個真真切切,剖析個明明白白?
    這是,癡心妄想,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而已。
    她是再清醒不過的女子,她懂。所以,她不懂。誰說清醒就一定是清醒的呢,眾人皆醉,獨醒之人,焉知是否不過是另一種沉醉呢?
    那麼,又有誰會知道,不一樣的行徑,是否於人生本身而言不過是殊途同歸?也許這就叫做宿命。改變了過程,可是結局卻不變。也許,人生的結局不決定於選擇,但是無論如何,選擇卻至少決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在麵對結果的那一刻,她可以無悔無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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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素錦,那一日我跪於你棺槨之前,你可知我為何幾近脫力?
    我對你,已經沒有了眼淚,因為眼淚已經無法說明任何的問題。
    也許,兔死狐悲?
    而皇上,卿別,我終於證實你心裏的人究竟是誰。
    你應該明白,騙別人,並沒有騙自己的心來得容易。你唯一愛過的人,卻拒你千裏之外,寧願自己入了那冷宮,也不肯背叛自己心裏那個人所帶來的慰藉。
    她心裏不是因為你是她的小叔子才拒絕你的,真的,你自己也明白。
    有時候,就算有人能把這個天下最好的珍寶捧到你的麵前,你也不會動容;因為你,可以為了另一個人,散盡這天下的珍寶。
    這種感覺,你,可曾明白?
    她抬起左手,蘸上盞中的“琉璃醉”,手腕翻轉,以指代筆,重撥輕送,回轉靈滑。清潤中暗斂傲骨,疏放中自蘊章致,藏鋒蓄氣,秀挺遒勁——確實不負,轉以成圓折成方,飄逸竣勁出柔剛。
    “燈影垂階黯霓虹,火花寥落似飛鴻,闌幹縱橫浮生夢,珊瑚嫣紅魂魄冷。吾生須臾水長東,心海明月隱清風,依懷憶得舞傾城,舊身可留瘦西風?”
    當酒水的痕跡緩緩彌散在空中,她淡淡一笑。
    ——燈火闌珊,吾心依舊。
    再抬右手,蘸墨運筆,端肅森然,棱角分明,方折峻麗,骨力遒勁,比對手邊的冊封詔書,卻多了一種淡淡的妖異。
    “青衣如水水如天,黛為巒,絳為川,刹那秋色,血色幾翩躚。吟劍弄風邀碎羽,寒影起,照紅顏。
    擬把心緒寄輕鳶,野無沿,寂無邊,去步從容,寥落也堪憐,浪洗胭脂溶舊憶,妍任逝,枕波眠。”
    一首《江城子》,卿別,我留在這裏,留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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