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夏卷 第十八章 珠簾四卷月當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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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珠簾四卷月當樓
“絡繹姑姑,娘娘該用藥了。”一個縞素服色的醫女端著藥盞,向侍立在羅帳前一個亦是縞素服色的侍女說罷,向那羅帳跪下,“娘娘,奴婢向您問安。”
金絲織就的孔雀綠羅帳之內依舊寂然無聲,那幽深而華麗的羅帳在滿室的清寂與縞素之中,雍容淡定,華麗幽雅,卻平添幾分詭異與妖冶。
絡繹輕輕斂起羅帳,床榻上的女子依舊靜靜地躺著,月白的衣袖下,白得幾乎透明的雙手交疊在胸前,修長細瘦的腕上隻有一隻素淡的銀釧子寂寞地籠在袖間。
對那床榻上似乎毫無知覺的女子恭敬地行了一個禮,絡繹這才伸出手去,把那依舊虛弱的身軀扶起。
也許是見慣了這張容顏,絡繹倒覺得,這麵容雖然美麗,卻並不像旁的宮裏頭傳言得那樣妖異——當然,她絡繹也沒有見過她們自家主子的真容,隻是,她自己也蒙在鼓裏罷了——但是,她心裏也隱隱約約覺出一些東西,那張容顏與她從前常見的,似乎雖然相似,卻已經變了很多,雖然素淡蒼白,卻是更加精致細膩,而且似乎有著一種無法掩蓋的清冷高傲的氣質。
淵夕顏中毒之後,自然是沒有時間將麵具戴回去的——而所幸的是,她精心做成的麵具,改了她麵容上某些的細節,而減少了那種絕代的顏色,但是總體上,那依舊與她的真容是相似的。
相似,卻其實可以千差萬別吧?當年學易容術的時候,她自然學得其中精髓,卻不是旁人可以清楚明白的。
絡繹服侍她靠在床頭,再端起藥盞來,將那散發著濃鬱藥香的液體緩緩地喂下去。
“咳,咳咳……”半倚半靠的女子似乎是被湯藥嗆到了,一時不住地咳嗽起來。
“娘娘!”絡繹慌忙為自家主子拍背,可那女子隻是伸出兩根虛弱而纖長的手指,輕輕地按了按絡繹的手。絡繹會意,又挪過一個軟枕,讓她在床頭靠得更穩妥些。那女子又輕輕咳嗽了幾聲,兩頰上也暈起兩團病態的嫣紅。可是她卻似乎終於緩過氣力來,緩緩地睜開了眼睛。那雙藍紫色暈染的眸子中,似乎有一絲疲憊,一絲倦怠,但是瞬間就已經被安靜而威儀的眸光所湮滅,那樣柔和寧靜的目光,帶著一種她似乎從來沒有見過的,不容任何人質疑的權威,淩駕於一切之上,高遠不見盡頭。
“你們,這是在為何人,為何人戴孝?”她的嗓音還有些虛弱還有些沙啞,但是目光已經彌漫開一種震懾的光芒,縞素服色的一室宮女低下頭去,竟然不敢直視那其中的鋒芒。
“娘娘,您先用藥吧。”絡繹低著頭跪了下去,雙手捧起藥盞。
“不必了,你們先告訴本宮,何事大喪?”她自然看得出這規格,單刀直入的問話裏,也許是說的話太多,臉色又白了一白。
“娘娘,您剛……您先休養好身子也不遲……”
“好……”夕顏淡淡地闔起眼簾,向後靠了靠身子,幽幽問道,“本宮從鬼門關回來了,那麼,是否是皇上……”
你們不說,我便猜不到結局?
果不其然,絡繹咬了咬牙,臉色一白,卻似乎終於把心一橫:“娘娘,先帝爺在五日前,駕崩了。”
淵夕顏毫無血色的薄唇有些顫抖,聲音也似乎有些發抖,問出的話卻還是那麼清楚:“現在是誰在主事?”
“娘娘……”
“流光,你上來回話。”淵夕顏冷冷吩咐。
“是,回娘娘的話,前日裏,太子殿下登基,如今尹明德老爺子、秦相爺秦長庚大人、,江相爺江雲崖大人,跟著三爺和四爺在處理先帝爺的大喪……幸而娘娘您……”
“三爺”自然指的大行皇帝的三弟雍親王淵世輝,而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像是個閑散王公的淵世鏡,“四爺”,淵世離最小的弟弟,居然也在。然而淵夕顏似乎並沒有把自己的思慮放在臉上,這一向是她的本事,什麼都是不形於色。
“雍親王和英親王啊,有他們二位在處理大喪就是了。”一語未絕,卻是一口鮮血噴濺在羅帳之上,血絲從唇邊滲落,染了那毫無血色的唇,斑駁暗啞,如同妖鬼。
“娘娘!”絡繹與流光一同驚呼,那羅衾下的女子已經無力地倒了下去,蒼白的素手垂落,濺上的鮮血在指尖如同妖冶的花瓣,片片零落。
“傳太醫!快!”絡繹算是貼身服侍的大丫鬟,還沒亂了陣腳,立刻吩咐身後的清音去太醫院,平時隻做些雜役的清音一驚,卻也匆匆而去,流光自然上手幫忙,絡繹將娘娘唇邊的血跡拿帕子拭了,扶她躺下,而流光已經豎起紗簾,準備著太醫前來診治。
“微臣白岑參見太後娘娘!”門口一個略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聲音。
來的正是太醫院院判,白岑。
“白太醫,您快瞧瞧我們家主子吧!”清音雖然少見世麵,卻也懂得心疼主子,而且規矩總是不差,引著白太醫就坐到了紗屏前頭。
“娘娘是個什麼症狀?”白岑略微穩了穩心神。
“白太醫,”紗屏之後轉出了大丫鬟絡繹,“娘娘方才嗆了藥,這才醒轉過來,見著奴婢這一身孝服,追問事由……”
“奴婢沒法子,照實答了,”流光在一旁補充道,“娘娘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吐了血,這麼暈了過去。”
一根絲線,白岑臉色鄭重,把了半刻這才道:“娘娘嘔血,想來倒是能把餘毒給散出來些,應當沒有什麼大礙。隻是娘娘體內的毒甚為劇烈,元氣傷了,須得好好調養。”
“是血不歸經之故吧,”一個更虛弱了的女聲自紗簾之後緩緩傳出,“白太醫,本宮並無大礙。”
“太後娘娘精通醫理,”白太醫跪了下來,“臣不敢賣弄。”
她不再是皇後,她是太後娘娘,那個隻有一歲的太子,或者幼帝的,母親。
“扶我起來,去拜謁先帝的梓宮……”
……
“雍親王,英親王,尹太傅,秦相爺,江相爺,俞大人。”一個略帶沙啞的飄忽不定的女聲在清寧宮門口靜靜地響起,雖然聲音不清越不優雅也不雍容不華貴,卻在靜默的清寧宮裏,激蕩得那慘白的長生燭上泛著藍的燭焰,都微微地顫動起來,忽明忽暗。
在先帝梓宮最前頭跪著的六個人站起身來,回轉身去,隻見殿門口那淡薄的晚霞裏,那如血的殘陽下,是一個白衣女子修長而單薄的身影,垂著麵紗,看不清麵容,但是她身邊的丫鬟卻是認得的,中宮淵皇後,就是現在升格為太後的那位淵氏的貼身侍女絡繹。
雍親王淵世輝掃過那女子腰間,果然,紫綬金章。
“見過皇嫂。”淵世輝躬身行禮。
“皇嫂節哀。”淵世輝身邊那個有些陌生的親王服色的年輕男子也行了禮,想來這就是那位四王爺,英親王淵世鏡了。
“太後娘娘。”須發皆白的太子太傅尹明德行了禮,垂手而立。
皇後淵夕顏,雖然“皇帝”還沒有下旨正名,所有人卻已經按照禮製開始自動把“皇後”替換成“太後”。
是啊,太後,太後淵夕顏,這個再一次喪夫的年輕女子,這個幾乎沒有人記得她隻不過是十九歲的年輕女子,在侍女的攙扶下緩緩地跨過了高高的門檻,在明滅的燭火下,徑直走向了靈柩,和靈柩前的,五位親貴權臣。
在殿內跪拜的群臣靜靜地站立起來,依照品級,在一種可怕的沉寂中站成了兩行,退到兩側,然後在窸窣的衣料的摩擦聲裏,重新跪下,低下頭去,不去直視這個在先帝後宮裏最尊貴的女子,母儀天下的女子。
淵夕顏的步履還有些虛浮,是久病之後依舊未愈的虛浮,是大難一場劫後餘生的虛浮,也是走向某種未知的虛浮——畢竟,她麵對的六個人,是兩位親王顯貴,和四位權勢之臣,也是,這毓寧王朝的朝堂之上的,半壁江山。
縱使,英親王隻是一個閑散王公,而俞大人不過是依附於尹大人。
她的麵紗緩緩地滑落了,當那一襲縞素的長裙在黑色的玄武岩地麵上迤邐而過,一道輕紗就這樣不期然地遺落在這冰冷的黑色上,勾出一道清冷淒涼卻絕色傾城的弧線。
雍親王看著這位年輕的皇嫂,這位有著無數坊間傳言的年輕太後的目光卻隻是盯著他身後那漆了九道漆的帝王棺槨。映在淵世輝眼裏的她,麵容哀傷而高貴,矜持卻魅惑,如同一層一層剝不盡的風情,柔媚入骨,魅惑眾生,卻又如出水芙蓉,寒梅傲雪,遺世獨立卻又翻轉於紅塵之間的美麗。
然而,在英親王眼裏,她隻是那樣寂寞,那樣安靜,那樣悲傷,卻又在目光裏呆著一種淒婉幽怨的美,溫婉嫻雅,哀而不傷,纏綿徹骨,而冰冷入髓。
在眾人眼裏,她的臉上沒有淚水,但是那毫無血色的容顏和微微泛青的薄唇卻讓人看到她的悲慟和絕望。
尹明德和秦長庚也看著她,他們的目光也鎖在她的身上,但是,他們有同樣的感受,那就是她那重重疊疊的神情裏,讓人無法看透。
那雙浮動著滿殿燭火的眸子裏,誰知道,哪一束是她真正的光芒?
淵夕顏在五人身前站定,麵對著先帝的梓宮,跪了下去。
她緩緩地行罷三跪九叩之禮,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然而,當她再一次跪下的時候,卻終於開口:“雍親王,英親王,秦相爺,江相爺,諸位大人們,淵氏夕顏,請諸位,準許夕顏殉主。”
她深深地伏下身去,光潔而高傲的額頭叩在冰冷的地麵上,發出空洞悠長而攝人心魄的回響,一聲,兩聲,三聲……
極緩慢而極鄭重地儀節。
似乎,殉葬之誌,她早已決絕。
雍親王看著那女子散開了一綹的長發和那襯著的更加蒼白的麵容,終於伸出手來:“皇嫂,您先請起。”
淵夕顏直起了腰,卻依舊跪著;雙肩有些微顫,麵色卻靜寂如水,死水。
讓人無法預料的,她的薄唇卻若有若無地勾起了一抹笑容,孤獨寂寞,悠遠空靈——而且,令人驚詫到不能自已的,妖冶肆意。
尹明德把那理解成一種絕望,一種從內心深處湧起的絕望。
雍親王淵世輝把那理解成一種誘惑,一種從欲海中掙脫的誘惑。
跟她有過交集的秦長庚沒有任何態度,隻是在那一錯身的瞬間收到她的信號,也不期然地看到了英親王在淵夕顏視覺的死角裏那一個莫測的笑容。
五人都微微地笑了,真正拿主意的三個人,六目相對,似乎明白了彼此的決定。
“娘娘之謀斷,老臣常聽先帝提起,”秦長庚捋著胡須。
尹明德深深吸了一口氣:“是,如今幼主年紀尚稚。以娘娘之身份、德行,加之娘娘之學識、遠略,是天下之典範。”
“請皇嫂收回此願。”淵世輝抬起手來,“我皇兄地下有知,定然希望您保重鳳體。”
——真的會是你皇兄的願望嗎?淵世輝,我在你的眼裏,看到了醉心聲色的痕跡。
迷情之香剛剛讓你皇兄用過,難道便是你也迫不及待了嗎?
色誘這種法子,我不喜歡用第二次。畢竟,我知道,你們兄弟要的,都首先是這天下的權力,然後才是那一切的附贈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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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娘娘。”
“有事就報來吧。”依舊服素的女子淡淡地一抬手,身邊坐著的素衣女子則是平日似乎與她有些交情的雅婕妤慕容氏。
“現如今新皇登基,娘娘是皇上的生母,先帝的皇後,這幾日便是要搬進永寧宮去的,但是其它的各宮娘娘們的去處,還請太後娘娘示下。”
“依著前代的禮製是怎麼做的?”淵夕顏把一杯茶推給慕容秀琅,淡淡回問。
“按祖製,育有皇室血脈的宮妃,安置入瑞寧宮,若有成年皇子已出宮開衙建府,亦可出宮與皇子居住。”單調平板卻又戰戰兢兢的回答。
“你這話,說了倒不如不說,先帝所遺不過是淩兒這麼一點血脈,旁的……你當本宮還沒看過你們呈上的奏章麼?還是以為本宮已經快歸天了?這後宮這些個沒能育有龍嗣的妃子們呢?可是送憫安寺?”柳眉一抬,不怒自威。
“太後娘娘。”那下麵跪著的太監更是惶恐不安。
“下去吧。”她一揮手,那太監慌忙退下。
“夕顏,”慕容秀琅依舊按著從前的稱呼,輕輕喚麵前女子。
驀然一抬頭,淵夕顏的眼中卻是讓她緘口的神色:“先帝不是個好女色的,……隻怕,很多妹妹都沒真正‘侍寢’過吧?”
淡淡的悠長的歎息,不需要任何人的回答。
“黛眉姐姐,你當我為什麼知道?……我……當年我入宮那個時候,那連召的幾夜……我就是這麼過的啊……淵世離……”
這個名字,這個本該禁忌的名字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從她口中吐出,卻帶著某種然如無法看透的詭異。
“夕顏,你的刻薄性子倒是一點沒變。他說什麼也是你丈夫,”本來正色,慕容秀琅忽然間調笑一般,“太後娘娘。”
轉身就是一個大禮。
淵夕顏眉間落寞帶著譏誚,她隻是抬手扶起慕容秀琅,歎息一聲。
“罷了,罷了,你不提‘太後’這倒黴名頭我還活得下去,你這麼一提我還怎麼活?我現在還不知道我這個做妹妹的是該自稱‘本宮’還是‘哀家’呢。”
“你這個太後是做定了的,夕顏,隻是我看,這從來都不是你想要的東西。”慕容秀琅顏色一肅。
“難道這就是你的?”淵夕顏正色。
“我有什麼辦法,”慕容秀琅啜飲著清茶,幽幽歎道,“你是不知道,南姐姐也說,顏兒,你的命格是誰也看不透的,但我們,卻注定是要老死在這宮牆之內的啊……”
“看透又怎樣,看不透又怎樣?你們總覺得我是個奸妃妖後,是個看著花團錦簇,不知道烈火煎油的。秀琅,若你也以為我是這般,那我又怎麼辦?”
沉默了一刻,慕容秀琅似乎也實在找不出什麼話來:“夕顏,你也說了,他根本沒真正召過幾個人侍寢,除非你管陪他說了一宿的話叫做‘侍寢’啊……他跟我不過是有個名分而已,連‘夫妻’都算不上,不過是個妾而已,又怎麼跟歸晚你相比?”
淵夕顏神色一動,抬起柳眉,語聲寂寥:“黛眉姐姐,您就別取笑我了。比什麼,比誰的命數慘麼?”
“顏兒,你什麼意思?”
“他?我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揚起的頭,飛揚的發絲,在宮牆中那一縷殘陽之下,映她眸中光芒如那殷紅的鮮血。
“太後娘娘,秀琅,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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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似絲蘿不能獨生’,如今皇上駕崩,本宮孤兒寡母,須得仰仗王爺,以保得一時無虞。”她的麵容呈現在淵世輝的麵前,站在碧黎宮門口的淵世輝看著那似乎風塵女子一樣的嬌媚與妖冶在她眉宇之間一閃即隱,那轉瞬間恍若隔世的麵容,似乎才是一個皇後應該有的氣質。
“娘娘請講。”
“攝政王,”她驀然間換了稱呼,“您想要的東西,本宮願雙手奉上。隻是,要天下一個明白的話,須待三年之後。”
“娘娘!”淵世輝瞳仁一緊,音調也微微挑高。
“攝,政,王。”淵夕顏一字一頓地咬出這三個字,柳眉輕輕一挑,“想了就是想了,謀了便是謀了,在這碧黎宮之內,沒有什麼是說不得的。”
“隻是,待王爺登基,妾身不要做皇嫂,要做皇後。”
這一句話的聲音極輕,卻仿佛在淵世輝耳邊打了一聲炸雷,一時間閃過無數念頭,關於那個玉座,關於他的皇兄淵世離,甚至,關於廢太子淵世曉。
“攝政王,”淵夕顏的目光如同一根柔韌卻淩厲的絲,刹那間看透他心底轉過的千百個念頭,“易瀾,你皇兄可以娶廢太子的正妃,您卻不能讓夕顏再次位主中宮,是嗎?”
“不是,”淵世輝歎了口氣,反身下跪,“世輝恭請娘娘垂簾聽政。”
……
“恭請娘娘垂簾聽政!”清寧宮內,先帝棺前,依舊是那五個人,下跪,沉聲齊道。
“明年,德綸元年。”抱著那個一歲的幼帝,淵夕顏一身石青的太後服飾,在清毓殿前,俯視丹墀之下,跪拜的群臣。
餘音嫋嫋,一波一波地徐徐回蕩開來,映出所有人的,前塵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