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晉意識不到她當下的模樣，有多嚇人。
    當她如行屍走肉一般從拍賣會走出來的時候，街頭上那些等候已久要報複她的妖群還沒散去。他們最擅長守株待兔，又最是睚眥必報，必然不可能放過她。
    可當這個女人從裏麵走出來以後，眾妖卻在看到她的那一幕集體驚住了。
    她不是個凡修嗎？身上這些隱隱散發著的煞氣又是怎麼回事？
    她入魔了？
    謝晉對他們視若無睹，徑直從他們眼前飄過，步入長街，往來時的方向回去。
    他們本打算一擁而上，你啃大腿我啃胳膊，把這不知死活的凡修吃幹抹淨。如今見她身上冒著煞氣，卻有些不敢靠近了。
    要知妖與魔也是相克的，煞氣侵體可不是鬧著玩的。他們又不想就這麼放過她，於是便偷偷地尾隨著，打算挑個合適時間再下手。
    身體發燙。好似被火燒著了一樣。
    血液裏好似滾過熔岩，沒走幾步，她就汗如雨下，濕透了渾身的衣服。
    她一抬手，便看見掌心的黑氣像密密麻麻地針正在快速脫離這副軀體往空氣中溢散，立馬就曉得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原來，不知不覺間，她的心魔已經如此深了。
    仙人的血與煞氣不兩存，眼下這副軀體的血液正在跟體內的煞氣相對抗，所以才會產生這種灼燒的感覺。
    可她的凡人之軀卻經不起這種幅度的折騰。
    用不了多久，若這煞氣不除，她應該會墮仙，入魔。
    屆時，一切都無法挽救。
    心跳地好快，就像要裂開一樣。她捂住胸口，艱難地往前一步一步走著，呼吸越來越重，猶如破了的風箱。
    喉頭一股甜腥揮之不去，鼻內淌下一滴又一滴鮮血總也擦不幹淨。
    恍惚間，她又想起當年馮虛宮滅門時，師尊以身殉道，引天火燒毀整座仙山時的場景。那場火，燒死的不僅僅是數以萬計的妖獸，還有除了她以外所有死去以及尚有一線生機的弟子。
    而自己此刻不過是體會了不及他們當年萬分之一的痛苦，就已經承受不住了。
    實在難以想象，他們當年臨死前有多絕望。
    跨上橋時，她突然被絆了一下，膝蓋一軟，整個人摔在了台階上。十指關節處的皮膚頓時破裂開來，露出內裏鮮紅的肌肉紋理。她靠著石橋坐下，探頭望著橋下血河裏密密麻麻的毒蟲，“沙沙”之聲不絕於耳。
    手上的血一滴一滴落在腳邊，將她的鞋底都洇濕了。
    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走下去了，隻能坐在這裏等死。但是，她不會讓自己成魔。
    等到最後一刻，她完全喪失意識之前，她就會從橋上跳下去，讓自己被血河裏的毒蟲所食。
    如此一來，身隕道消，總不至於給這世間多添一個禍害。
    心中縱有許多不舍，也有不甘。
    有還想見一麵的人，有還未說完的話，有還想去完成的事……
    可是都沒機會了。
    眼睛一陣一陣地酸澀發脹，世界蒙上了一層血紅的濾鏡。
    她用還算幹淨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感覺到視線已經越來越模糊。
    凡人之軀抵擋不了煞氣的侵襲。要不是還有這身仙人之血扛著，她早就魂歸了。
    然而心魔已成，就算是如今師父在旁，也救不了她。
    “姐姐！”小桃子的聲音突然從橋下響起。
    她還沒得及回頭，一個人影就閃現到她的麵前。
    “你在這裏做什麼？不記得回去的路了？”眼睛上覆著白布的少年站在她身側，低著頭，好似在看她。
    很快，小桃子也追了過來。迫於沉焱的威壓一直在附近圍著的妖群這才四散而逃。
    “姐姐受傷了，你手上好多血！”小桃子嚇得捂住了嘴。
    “站不起來了？”沉焱問她。
    然而不待她回答，他就彎下腰去，想要將她抱起。
    雖然妖的五感很敏銳，即使看不見也能察覺到什麼，但是她如今這個樣子。無論是這止不住的傷口，還是從體內散發而出的煞氣，都不能沾上他。謝晉不能碰他，隻好轉身往後爬。
    “姐姐？你要去哪兒？”小桃子急忙追了過來。
    “別碰我！”她朝他們嗬斥道。
    沉焱沒有講話，也沒有再進一步。他如今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她向後退的時候有多狼狽。而且她的體溫很高，周圍縈繞著一種令人很不舒服的空氣。
    在不見的時間裏，她定是遇到了什麼事。
    “我要離開妖域，你們不必再管我了。”她有氣無力道：“救命之恩，乾坤袋和那五千枚血珠已經足夠了。以後我們無需再見。”
    她笨拙地弓著身子，手腳並用，在橋上爬著，每爬一步都要耗費不少力氣。真不知，要是就這麼爬，幾時能出妖域。
    “姐姐是不是生氣了？怪我跟丟你了？”小桃子扁著嘴，“啪嗒啪嗒”地開始掉眼淚。
    她那麼辛苦，還不要他們幫忙，分明就是在賭氣嘛。肯定是自己惹姐姐生氣了，她才會發火。
    “公子。我們幫幫姐姐吧，不然她可能會死。”小桃子拉住沉焱的褲腿拽了拽。
    謝晉也不是不想快點離開，隻是她現在連符咒也用不了了。隻能這麼狼狽而又滑稽。
    所經過的每一處，都留下了驚心的血跡。心魔滋生之後，這副軀體就好似一個破了的容器，內裏煞氣不斷外泄，堵也堵不住。而她周身的血液都在跟煞氣對抗，將她這副本就不怎麼強壯的軀體折磨的脆弱不堪。
    “謝晉，師兄師姐他們一定在找你，我送你離開。”沉焱對她講道。他快走幾步上前，還是一意孤行打算抱她回去。
    她救過他的命。這一次，就當是他還她的恩情了。
    至於乾坤袋和血珠，那都是他高興賞給她的，不算。
    眼見他的手向她伸來，她沙啞的嗓子艱難地發出了聲音：“別，別過來。我快要入魔了，體內的煞氣不斷地外泄，你如果碰我，會受傷的。”
    事到如今，她已經無所謂說與不說了。隻要能阻止他，將自己的秘密坦白又何妨。
    那隻手在觸到她額頭前麵，立即就被飄散而出的黑氣給燙了回去。指尖像是被什麼紮到了一樣，沉焱終於辨認出那是觸碰到煞氣的感覺。
    “你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的？”他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是一個沒有修為的的凡人嗎？連半個仙門都沒入過的凡人，又是怎麼入魔的？
    雖然他曾一度懷疑過她，認為她跟著他們是不懷好意圖謀什麼。
    但他從來都不曾想過，她會跟魔沾上什麼關係。
    她這樣的弱雞，動不動就骨折，騎個馬都暈的人，為什麼會跟魔沾上關係？
    “別管我了，你們走吧。”謝晉翻了個身，仰躺在那裏，兩隻血淋淋的手攤開，疲憊地望向他，解下了腰間的乾坤袋遞過去：“還想著回凡界做生意呢，看樣子也用不上了。你把這個交給沉大哥和蘇姐姐吧，裏麵有我剛采購的三十瓶狐媚子，告訴他們拿去有價無市閣可以賣到三百兩。裏麵還有一張我跟有價無市閣交易的憑據，如果我的馮虛靈淼賣出去了，應該能拿回三十枚中級妖丹。”
    “咳咳咳咳，”她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壓抑了許久的血順著喉嚨上湧，充滿了齒間。
    “你給的血珠我也用不完了，隻能歸還原主。至於其他的，你們誰喜歡就分了吧。”
    隻有那兩本天書，被她留了下來。
    這是師父幫她作弊的東西，留在凡間不好。
    “你要去哪兒等死？”沉焱聽得心煩，再也不想聽她臨別的話，不管不顧地走過來將她打橫抱起，態度尤其強硬：“不管你說什麼，今天我也要帶你走。入了魔我也能給你救回來，不要說喪氣的話。”
    謝晉沒想到這小子居然這個時候還要胡來，氣得恨不得錘他，但又下意識地趕忙支開雙臂，盡量不讓自己的血沾到他身上。
    “我送出去的東西，哪兒有收回來的道理。被你的血弄髒了，我不要。”他又恢複了之前的冷麵，繼續說著不饒人的話：“至於你想送給別人，請便。但我不會幫你的忙。”
    身後的小桃子見狀，趕忙跟上。
    謝晉已經沒力氣跟他吵架了，頭垂在一旁，半昏半醒，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
    “喂，不準睡。”他粗魯地把她搖醒。
    “你是魔鬼嗎？你知不知道我快死了？你還折磨我？”她恨不得一口老血噴他臉上。
    “你脖子上的元魂珠是怎麼回事？你才出來一個時辰，就遇到相好的了？”
    “你有辦法解開嗎？”她懶得交代經過。
    “當然。對我而言小事一樁。”他挑了挑眉。
    “那就好。”她在迷迷糊糊之中，還不忘擦了擦嘴角流下的血，生怕一個不小心滴在元魂珠上了，臨死還要跟那女狐狸結冥婚。
    他本可以用瞬移帶她離開的。可是她如今支離破碎的樣子，已經經不起大的靈力波動了，所以他隻能辛苦一點，抱她回去。
    不料，腳下的大地突然發生巨大的震動。
    在他們身後百米處，隨著一陣紫光在空氣中蕩漾開來，一個巨大的傳送陣出現了。幾百名身穿鐵甲，手執長戟的妖兵被傳送過來，整齊地列隊成陣。正首的上方，是一個騎著妖獸饕餮的男人淩空出現。
    他摘下銀色的麵具，紫色的瞳好似閃耀的水晶，如鋒利的箭直指向沉焱，一開口聲音便響徹一方：“好久不見，我的弟弟。聽說你很想我？”
    他輕輕一揮手，一條裹著紫色妖火的巨龍便直衝對方而去。
    沉焱抱著謝晉輕輕一躍，避開了巨龍的攻擊。紫龍撞向他們身後的一處建築，“砰”地一聲巨響，那棟房子頃刻之間陷入了火海。
    雖然看不見，他依然望向那個幾百年前差點殺了他的身影，壓抑不住此刻內心的仇恨。
    “你如今已經脆弱到變成瞎子了？真是沒用。早知今日，何不當初直接死在我手下呢？”浮燼狂妄地笑道。
    他餘光瞥見倒在地上的謝晉，對她身上源源不竭的煞氣很是感興趣：“你跟一個魔混在一起？不對，她還沒有入魔。她是個凡人？你如今要自保尚且不能，還想保住別人？”
    “要不要打賭？你殺不死我，而我會帶她離開。”
    浮燼又大笑起來，露出一嘴尖尖的鯊魚齒，仿佛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情：“你還是那麼天真。想救她？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嘍。”
    他對這個賭突然起了極大地興趣，也想看看幾百年不見，這個廢物弟弟剩下多少能耐了。
    殺死獵物，哪兒比得上玩弄獵物帶來的樂趣更大呢。
    他雙手一揮，兩條裹挾著妖火的紫龍呼嘯而出，一條襲向沉焱，一條則直直朝躺在地上的謝晉而去！
    沉焱運轉起周身靈力於掌間，正麵迎戰，不過一瞬，推起了厚厚的冰山將紫龍徹底冰封於其中。他毫不客氣地一用力，巨龍就徹底粉碎成千萬片，落在地上堆成了冰渣兒。
    小桃子則見機行事，抱起地上的謝晉，拔腿就跑。
    浮燼豈能眼睜睜看獵物逃走，他一伸手，一道結界自上落下，將他們與妖兵一同框在其中。
    他壓根就沒想過要讓他們活著離開。
    小桃子不具備作戰的能力，見此情景，頓時嚇傻了。
    身為桃木，不管妖火也好，天火也罷，都是她的克星。
    紫龍對著她猛嘯，噴出的烈焰直直燒向二人。小桃子隻好化出原形，變成桃樹為謝晉檔下這一擊。
    修為低的她，在妖火的攻擊下，一瞬間就燒沒了影，隻來得及大喊了一聲：“公子！”
    謝晉倒在地上，感受著高溫襲麵，不過跟她體內的燒灼感比已經不算什麼了。她隻是睜不開眼睛，來不及看小桃子最後一眼。
    就像當年，馮虛宮滅門時，她來不及目送師尊和師兄們身隕一樣，無奈又無助。
    被妖火燎到的皮膚，手臂上、後背以及大腿處皮肉紛紛裂開，她的血失控了一般流了出來。
    她知道自己多半是活不成了。索性也不掙紮了，隻是趴在那裏，模糊的視線望向空中那個男人。
    心裏想著，對付他，怕是流光她所有的血也不夠。那小子恐怕凶多吉少了。
    沉焱解決了第一條紫龍後，很快又用冰刃解決了第二條，牢牢地將其釘在地上，斬殺。
    浮燼似乎沒有直接與他對戰的打算。他兄弟二人各自分得上一任妖皇的一半血脈，本身各自實力不相上下。三百年前，浮燼卻突然對他發難，試圖搶走他身上另一半的血脈，將其護衛絞殺殆盡，逼得他不得不遁走於凡間躲避。
    如今坐上妖王之位以後，浮燼的修為肯定又上了一層高度。沉焱並無完全的勝算。
    但若是浮燼想要殺他，卻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妖火紫龍隻是試探。他真正的打算依舊是活捉他，取走他承襲的那一半妖皇的血脈。
    他不想跟這個瘋子耗太久。謝晉等不起。
    看不見倒在血泊中的她，但是他能聞到那股子濃鬱地令他惡心的血腥味。
    那味道，令他從心底裏生出惡心和恐懼。
    那不是凡人的血。
    他走過來，麻利地將她抱起。卻在觸碰到她身上血液的一瞬間，皮膚像是碰了火一樣起了燒灼之感。
    她失血有些過多了，以至於雖然隔著衣服，也浸透了，接觸到了他的手臂。
    抱著她，就像是空手從火中取物，手臂立時便被看不見的火燙起一陣白煙。
    他的手臂，快要烤焦了。疼痛令他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但他依然咬著牙沒鬆手。
    “放下我，你不能碰我的血。”她重複著這句話。
    “不可能。”
    他比她想象地還要倔強。
    浮燼對著這出好戲，終於發現了有趣的地方，他撫摸著饕餮的耳朵，低語道：“蠢弟弟居然跟一個神仙勾搭在一起，這簡直是我族恥辱。你說對不對？”
    “眾將聽令！”他忽然拔高了聲音，對著結界內的百名妖族士兵下令道：“妖族二公子浮淵與仙界勾結，意圖顛覆我族，現命你們將其就地斬殺！”